《双子传》第二十一章：肥瘦两马

“快快！把这个端到主桌那一席。小狗儿！你还在愣什么？还不快去上酒水？！”城南酒楼的木掌柜忙的焦头烂额：“都给我麻溜一点儿！待会那位来了，出了什么差错都直接把脑袋提上！”

京城四大书院的拔尖才子就要云集城南酒楼，还是受当今朝中最是炙手可热的宸王所邀，真真是几年来文人雅士中见所未见的盛况嘉景，自然令木掌柜这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难免“又惊又喜”。

这一头宸王一行人却是从容得多，抛下萧何的几人早已为“错失良机”而后悔不迭，这一路随赵云宸探访其他书院时，虽仍然不敢多言，却也乐得挤到赵云宸身后多加露脸。

萧何一直低着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被勤于露脸的人推攘到后面去。

“萧，萧何······萧何！”

“······”萧何平静地转头看向林敬泽，眸中透出淡淡的疑问。

“你，你还好吧，是不是······”林敬泽看着萧何那双黑黝黝的清澈瞳仁，脸颊不由泛红，偷偷瞟了前方那道威挺的身影一眼，“是不是被王爷吓到了？”

萧何淡淡道：“没有，只是我方才无意冒犯了王爷。”

“那！那王爷······”

“王爷宽仁大度，并没有同我计较。”

“那，那就好。”林敬泽松了口气。

萧何看了看林敬泽，感觉到他笨拙的善意，便微微一笑，道：“你无需多虑，我很好。”

林敬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满脸通红地说：“好，好。”

萧何轻吸一口气，收敛起心中波动的情绪，抬起头来，仍是平静无波的样子，想了想，索性同林敬泽并肩而行，远远地跟在了众人身后。

之后与宸王同乘巡视的途中，虽车厢内不再加进其它书院的学子入座，但萧何也谨守本分，偏安一隅，不再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

空旷而不失精致典雅的车厢内，宸王大多数时候在闭目养神，萧何也俯首不语，两人相对无言，竟也别有一番安静祥和的氛围，就这般走走停停，最后抵达城南酒楼的时候，宸王才淡淡开口道：“你初时为甚盯着本王的脸瞧？”

萧何平静地抬眼看向那张最开始令他思绪大动的脸，此时的他早已心如明镜，自然能辨清虚实景象，不会再“以貌取人”，只老实道：“王爷尊容甚肖草民认识的一位故人。”

“哦？什么故人？”赵云宸单手撑在头侧，双眸微眯，眼里有淡淡的好奇。

“是草民已故的恩师，”萧何淡淡道，眼中透出难以察觉的感怀。

赵云宸没有再追问下去，只看了萧何一会儿，眸中墨色深邃，令人难以捉摸。

“下车吧。”赵云宸轻声道。

萧何淡淡应是，正要起身跨步时，又听身后那人低沉款款，语调慵懒地补了句：“你与本王同席。”

萧何不是唯一能和赵云宸同席的学子，与他一同入座的，还有来自其他三个书院的六名学生，皆是各自书院中名列前茅的佼佼者，萧何也是才名远扬的学子，但在这一桌清一色的男性群体里，却只他一人是双儿之身，自然分外引人注目。

“早闻青林有女音，才高何八斗，鄙人北齐书院张建峰，见过阁下。”

萧何淡淡向身旁主动打招呼的人回礼道：“不敢承言，张兄直呼萧何名讳即可。”

有其一必有其二，萧何一向低调，少与文人结伍，众人虽对其早有耳闻，却无缘结识，如今识得真人，竟是如此清雅至极的双儿，不管是出于何种心态，也都乐于上前自介，打声招呼。席面一时竟围着萧何打转，反而是主位上的宸王遭人“冷落”了。

赵云宸面上倒是不以为意，只瞅着萧何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见气氛差不多了，便朝身后静立伺候的木掌柜做了个手势，暗示他可以开席了。

各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有序地呈上，很快就布满了席面。萧何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看到眼前陈列的一道生鱼鲜盘，眉头不由微蹙了下。

赵云宸率先举杯邀众，席下顿时噤若寒蝉，只听他沉缓道：“本王今日邀请诸位，只意在同欢一聚，共赏风流，诸位大可比文斗墨，会友移座，自行其乐，不必拘礼。”说完饮了杯中酒来，众人忙纷纷举杯呼应，但仍不敢多加动作。

赵云宸似乎早有所料，唇角微动，示意身后一名侍卫上前。只见该名侍卫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幅卷轴，交给了宸王便隐身退下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注目于那副卷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云宸解开卷轴上的系带，慢条斯理地打开来，一副经典的二马图顿时呈现在众人眼前。

“本王不日前收到这一副画作，观其落款题记乃前朝太仆寺卿罗阴天所作，今特此携来与众同赏。”

“罗阴天？！”

“难怪……”

“果然是罗阴天马画的工艺笔法，传神入微，风骨自现。”

“观此娴熟流畅，一气呵成的笔触，当是罗阴天集大成之真迹。”

“那可是前朝极富盛名的画马人！”

赵云宸颇有深意地一笑：“本王初见此画，便觉惊为天物，听闻送画之人解说个中故事寓意，更觉此画不凡，堪称警世绝作。”

说完便示意身后的木掌柜将画作挂在将前后两堂隔开的镂空屏壁上，使得远近诸人都能赏望到。

“本王将此画高悬于此，诸位大可近前观赏品评，若有能道出此画深藏寓意者，”赵云宸爽快道：“本王便将其赏给识图之人了。”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文人皆知，千里马难求，罗氏纸马甚之。罗阴天之马画素有虽倾城难求一马的美名，若非其人晚景萧瑟，正逢乱世，穷困潦倒之极时逼不得已，但也以天价变卖了其中几副画作，便更不曾有那惊天骏马图现世。

如今罗阴天自己仅存的一卷真迹为其后人所有，流落在外已现世的，算上宸王带来的这一副，也不过三卷而已，更说不定宸王手上的这一份，就正是罗氏奉上的那卷仅存的真迹，也不足为怪。如此珍稀的绝迹，宸王居然说送就送，可见此画寓意深长，不是那么好揣摩的，但也彰显得宸王出手极为不凡了。

“这画中二马，一肥一瘦，体态神色对比鲜明，可是别有所指？”

“是呀，此二马形容迥异，瘦者皮毛剥落，骨瘦如柴，条条肋骨清晰可见，步履拖沓，尾巴卷缩，吃力疲惫之态昭然，肥者骨骼权奇，膘肥肉厚，昂首摇尾，步伐轻快，自在得意，傲立峻坡，难道是寓意美丑之态？”

“怎能有如此简单？”

很快便有人指着画上两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来，也有人默默观望一言不发地思考着，但都不住摇头否决自己的推测。

“王爷，这画可是暗讽了为官者贪廉对比之态？”好一会儿后，一身着青色绸制长袍的书生站了出来，底下人静了静，有声音暗暗指道：“这是大理寺卿张宏良张大人独子张一驰。”

赵云宸偏头侧看过去，打量了张一驰一番后，不置可否地笑问道“你这话可有何依据？”

“回王爷，小人有如此论断，是因想起了作画之人所处年代所致，罗阴天其人生逢乱世，正是废主无能，奸臣当道，贪官污吏猖獗横行的年代，再者，据文献所载，罗阴天本人为官清正廉明，在职期间从未克扣皇家马场一应用度，倒是曾因内务府拖延款项而自费修缮马厩，一时传为佳话，广为流传。因此小人才断言这瘦马恐怕寓指清廉之官，甚至有可能就是暗指他自己，而肥马，自然是那罗阴天所深恶痛绝的腐败官吏了。”

张一驰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句句有理，款款道来，引得听者不住颔首称是。

“好！分析的好！”

赵云宸却摇了摇头道：“你的说法确有其意，可惜···仍是流于表面了。”

赵云宸说完便转回头去，继而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另一侧神色平静莫测，显是心中早有定夺，却始终沉默不语的萧何身上：“给本王说说，你怎么看？”


经赵云宸一问，众人纷纷看向萧何。

萧何眼帘微微下垂，面上静雅神色分外令人赏心悦目，底下立时便有人开始悄声打听他的来历。

萧何的确对这幅二马图有自己更为深入的见解，但他心知，今天在场诸人不会喜欢他的看法，他倒不是害怕成为众矢之的，只是以他的身份资历，还远远不足以另他的言论有力地印证那副画深层寓意的作用，为了免除可能发生的不必要的困扰，他也就没有了发言的打算。

只是他完全没预料到宸王会过问于他。萧何想了想，也不愿矫情否认，虚谦藏纳，或故作高深莫测，只老实直言道：“草民以为，方才那位兄台所言极是，虽流于表象，但此图之深层含义，也不过缘于此处。”

萧何礼貌地朝张一驰颔首，又继续道：“虽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也值得细细反思，草民且引在场诸位再次观看二马，不知可曾留意其所衔辔头？”

众人下意识看向二马图，重新打量之前并未多作留意的马嘴处，果然都衔了缰绳。不同的是，那匹肥马马首挽着笼头，但是缰绳却松开了，拖在地上，而瘦马不但有笼头，缰绳还套在马颈上。

“草民以为，一匹没有约束的脱缰之马，失却控制，有如无人纠察的贪官污吏，必定无法无天，鱼肉百姓而肥己。而另一匹有所约束的拴缰之马，则有如严明法纪下兢兢业业的廉洁父母官，有所管束方能尽心尽力，克勤克俭。”

语音未落，满座文人皆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其中又有不少人面色微变，神情飘忽，陷入沉思。

萧何仿若未察，眼睫微动，最后添了一颗投湖之石：“马如其人，如果朝廷机制本身便存在疏漏不足之处，缺乏监督、制约之力，而又不加以改进，坐视其发展，虽人人怀才入仕，却难挡腐败滋生，苟非人祸，然自人制也。”

萧何隐约猜出，宸王这是要借品马一事，行大动朝制之实，而他更已然顺势成为这条引火之线，此刻自己不可不谓“大出风头”，但这种事，萧何既已做出，便是不再忌惮“树大招风”的可能。赵云宸虽是以他为刀，但朝制若真能得到良性改革，于民便是大有裨益，宸王的画，得知不易，个中代价难以估量，可朝制清明对比他个人得失，萧何只觉甚有值当之处，又何妨再助宸王磨一磨“刀刃”？

“不知草民所言，可合王爷深意所指？”

赵云宸深深看了萧何一眼，没有回应萧何，而是直接站起身来，缓慢踱步到那面悬画的屏壁前，亲手取下了那副卷轴，而后一如当初打开画时那般慢条斯理地将那副马画卷了起来。

众人瞧着宸王这番举动，一时面面相觑，心中暗暗打鼓。

“这幅画，”宸王走回座位，将手中画轴直接伸到萧何面前，眸色深邃，微微一笑道：“往后便是你的了。”


“萧，萧何···真是，恭喜你啊！”林敬泽满脸腼腆的笑容，对萧何结结巴巴贺道，那欣喜的模样，好像受到赏赐的人是他似的。

两人并肩走出酒楼，萧何看着手里的画轴，淡淡道：“非我一人之喜。”

“啊？”

萧何轻呼一口气，双眸微弯，看向林敬泽回道：“同是青林学子，自当同喜。”

林敬泽又一次在萧何的黑瞳注视下陷入呆怔，这一次依旧是被一名侍卫所打断。

“阁下，王爷有请。”

萧何心里早已有谱，自然没有意外之态，只平静地点了点头，临走礼貌地对林敬泽道：“你先随学院马车回去，令车驾无须等我。”

林敬泽目视着萧何离开，直到那道颀长清隽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这才收起脸上的腼腆笑容，嘴角微抿，眼帘垂下，遮挡住渐变得分外深沉的眸色，继而折身独自往另一处去，并没有再回到队伍中······

“坐。”萧何再一次进入车厢时，赵云宸正在翻看一叠书信，只头也不抬地向萧何示意无须多礼，便不再开口。

萧何缓缓地在原先的位置落座，也只眼观鼻鼻观心，静默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萧何便感觉到马车启动了，赵云宸仍是没有多加动作，车内一片幽静，只剩纸张翻动的声响。又过了好一会儿，待赵云宸阅毕，这才从其中抽出一份来，丢到了萧何面前。

“礼部尚书萧正仪推荐的你，萧何？你父亲从小便这么将你当男子养？”

萧何微微一愣，他只当赵云宸唤他来是为了就马画一事详询一番，哪只宸王甫一开口，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回事儿。萧何看向那份丢到他眼前的书信，可不正是他前阵子方亲自送往仪制清吏司的科考举荐信？

想起宸王正是此次恩科的负责人，萧何很快平复心中泛起的涟漪，只淡淡道：“父亲曾希望草民行女道。只是···以草民心性，择男道而行，更为适合。”

赵云宸又是好一阵不语，只这次不再无视萧何，而是一直将深沉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今日解画一事，你怎么看？”赵云宸终是如期问道。

萧何直言：“此画寓意，正是我朝所需。”

赵云宸往后倾靠在软垫上，姿态慵懒，阖上双眸道：“继续。”

“朝中不日前经过一番拨乱反正，大动干戈，圣上虽及时推出恩科，但莫氏的影响早已深埋于朝廷制度之中，规章条文仍具莫氏之风，疏忽遗漏之处不可计数，莫氏虽死，但莫氏之制犹存，若是不能及时跟进，改革朝制，即便恩科招揽再多能人志士，也难保他日不会再出个张氏李氏，乱我朝纲，重现莫氏之流。”

“改革朝制？何以改之？”

“草民以为···”

······

赵云宸同萧何一问一答，时而就分歧之处辩驳一番，时而为不谋而合之处会心同笑。时间不知不觉间流转消逝，马车也早已停下不前，等到二人将初步讨论的成果整理入稿完毕，萧何步出车厢之时，已是满天星辰，夜色深浓。

马车停在一处别致的青瓦深宅后院，后院极为空旷，远处设有骑射练武的围场和休整小憩的亭阁，一条清澈的近处则是一栏红色漆木搭配石砖修葺，极为整洁的马厩。

这里是······萧何看向紧随其后，从马车上款款下步的宸王。

赵云宸同萧何的目光一接触，便了然道：“此处是本王府邸。”

宸王又向萧何表示，明日开始会召集府里的食客共谋朝革大事，而萧何自然也需在列，此事机密，赵云宸已命人前去萧府、书院两地做了交代，科考届时也会安排一应事宜，让萧何无需多虑。

赵云宸懒懒道：“谋划之事盖棺定论、下放实施前，且安心呆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