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献给还在昏迷中的爸爸

从学写作文开始，老师总是以《我的……》为题，我写过我的妈妈，我的同学，我的老师，可是印象中我好像从来没有写过我的爸爸。很小的时候，记忆中的爸爸总是很少能见面，因为他是一名军人，每年的探亲假也就那么几天，所以我幼年的记忆中，最多的是爷爷奶奶和妈妈。前不久我在《青年文摘》这本杂志上看到了不少有关于父亲的文章，我还开玩笑的对爸爸说：“爸爸，人家朱自清都能给父亲写背影，这么多人给爸爸写文章，我也给你写一个吧！”可他当时居然还拒绝，他说他可不敢看我写的文章，也不知道我会把他写成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好像有点不太有自信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不敢去探触我对他的想法。

爸爸总是说，女儿和父亲最要好，就连出生都要等他回来。他说我在妈妈的肚子里乖的不像话，连过了预产期都不愿意出来，直到他探亲回家，白天刚到家时我小姨还在和他开玩笑，说姐姐到现在还不生，现在姐夫回来了肯定就生了。结果当天晚上我就真的来到了这个世上。据说我出生那一刹那是哭声震天，爷爷站在外面说听着哭声应该是个男孩子，可是我爸爸却很肯定的说，“不，这哭声，一定是个女高音！”事实证实，我的确是个女生，而且后来的种种表象证明，我的嗓门确实比较大。

可是小时候的我对爸爸总是觉得很陌生，每次他从部队里回来，亲昵的抱着我，说今晚要和我一起睡时，我的心中总有点小小的不乐意，有的时候甚至是睡到半夜还会跑到爷爷奶奶的房间去，我想那个时候的爸爸心中应该是失落的。虽然偶有时候我也会跟着妈妈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去部队里看望爸爸，爸爸也总是给我准备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可是爸爸的吸引力远远不及那些小东西来的有趣。记得有一次爸爸给我准备了一根很有趣的荧光棒，就是那种在夜晚也可以画出美丽圈圈的小东西，我拿着它兴奋的玩耍，却没有注意脚下的台阶，那个时候爸爸刚搬了宿舍，由于我对夜晚的地形还不熟悉，一脚踩空就摔了一跤。那时抱起我的是爸爸，他擦了擦我的眼泪，用很轻快的语气跟我说：“啊呀，不要哭了，你看地板都被你摔出个坑来了！”我当时就扑哧的笑了。直到我和妈妈成为了随军家属，跟着爸爸一起住进了部队大院后，我才和爸爸渐渐的亲近起来，可是我仍然不太愿意和爸爸一起睡觉，因为他总是喜欢在我睡觉的时候抚摸我的背，他说这样女孩子才不会产生皮肤饥渴，以后长大了也会比较温柔。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抚触，所以至今我没有到达爸爸的要求，所以爸爸总是说，“以后如果你有女儿，一定我来帮你教养，绝对会和你不一样。”

爸爸是个很传统的人，我总觉得他的思想是那种，就算是穿越到古代，也会跟古人能有共同语言的那一类。所以我的启蒙读物就是那些老八股的《三字经》和《幼学琼林》，爸爸说这些是集合了千百年来古人的经验，是教你做人的道理的，一定要好好学。后来还把《诸子百家》就挖了出来，他说他小时候都没有人教他这些，他是长大了以后才看到的，他说这些东西给他的弟弟，也就是我亲叔叔看到了都高兴万分，就像得到了宝贝一样的，让我一定要好好的看。可是当时我真的是对这些文绉绉的八股文一点兴趣都没有。尤其我爸爸在明确一定要把我当成一个女孩子来教养的时候，连《女儿经》都要让我看，然后整天在我耳边念叨“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于是乎整部女儿经他背的比我还熟练。但是后来发现我的脾气和秉性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之后，我爸爸就放弃了对我的淑女教养，然后我的生命中就开始了另一种教养体系，他说他要把我当成他手底下的兵一样的带。

不过我却惊奇的发现，爸爸教给我的东西能给我带来无限的荣耀。记得有一次他叫我背二十四节气歌，当时我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是爸爸软磨硬泡的让我背了下来。然后多年以后，小学的课本里居然就有二十四节气歌，当时老师要求一定要把它背下来，第二天要到组长那里去背诵，而我却在下课之后就去组长那里背诵完成了。因为这几句话已经被爸爸锻炼的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了，那一次也使我成为全班背诵最快的一个学生。而爸爸常说的“己所不欲”，也因为全班只有我能对出下半句“勿施于人”而让语文老师对我刮目相看。这时候才明白，原来爸爸教我的那些东西都不是白教的。我把这些事情告诉爸爸的时候，他还骄傲的说，“那是，我什么时候让你做过没用的事情啊！”

爸爸常把严父慈母挂在嘴边，也总是唠叨着“子不教，父之过”这样的文言文，可是他对我的管理好像并没有他说的那么严。从小爸爸给与我最多的就是肯定，他逢人就夸，“我女儿八个月大就会开口叫爸爸了，她肯定很有语言天赋啊！也说明她跟爸爸最好啊！”他还说我两岁的时候到部队上去，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会说普通话了，学的比他还快。那个时候我总能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自豪感。所以他总是说他对我的是“肯定式”教育，因为他总是对我充满了自信。就连刚考到驾照第一天上路，我爸爸也总是说，“我女儿，肯定没问题的！”也就是因为他的鼓励，那是作为新手驾驶员的我摸到方向盘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是他却否定了我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认为我很没有艺术细胞，于是从他否定的那天开始我的美术就从来没有得过优秀。

爸爸总是说他对我的教育跟别人不一样，他总是说知女莫若父，他了解我，我转个小眼珠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爸爸从来不会正面指责我什么，因为他知道这样我肯定会听不进去，他总是采用迂回战术，和老妈一搭一唱，说别人的事情，说别人家小孩这么做不对呀，说别人家谁谁谁那么做真好呀。于是要强的我会赌气的，把他们认为别人家小孩不好的我也有的坏毛病给改掉，然后还会很争气的比别的家小孩做的更好。除非我做了什么让他们忍无可忍的事情，爸爸也只会很义正词严的问我，“你是想挨揍呢，还是想讲道理啊？”我当然会乖乖的选择后者咯！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爸爸好像没有要求过我什么，甚至觉得他对我很放纵，却没想到他采用这样的方法让我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他的理念。

虽然我是个女孩子，可是我的爸爸却认为我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调皮的简直能让大人抓狂。可是我却觉得我的调皮是来自于我父亲的遗传，因为据说爸爸小的时候也是个很调皮的人。有一件事是个绝佳的例子：那个时候爸爸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天好像还是很冷的样子，奶奶在田里干活，爸爸就一个人在水渠边上玩，他很调皮的拿着一个贝壳去舀水渠里的水，可是要知道三四岁的小孩子刚学会走路不久，小脚还不稳健，所以调皮的他就这样脑袋朝下的栽进了水渠里，那天还正好赶上水渠放水，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来说，绝对可以给他带来灭顶之灾。掉在水渠里的爸爸拼命的想呼救，可是当他一张嘴叫妈的时候，水就哗哗的往他嘴里灌。那个时候他心中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我今天算是完了。那时爷爷正卧病在床，他却隐约的好像听见了爸爸的呼唤，不顾一切的从床上挣扎的爬了起来，来到屋后的水渠里，就只看见一个小脑袋在水里扑棱着。爷爷跳进水渠捞起了爸爸，却丢了一只新做好的鞋子。爸爸是得救了，但是当奶奶问他你怎么会掉水里去的时候，他怕奶奶骂他，不敢说是因为自己贪玩才掉进去的，于是小脑经一转，就说是他想从田埂上过，可突然啊有只狗狗从他身边走过，就这样把他挤下了水。我奶奶也就奇迹般的相信了。

这件事情直到四十多年后，我结婚的那天，爸爸才确确实实的和我奶奶坦白，当年他是自己掉到水里的。奶奶那个时候的表情简直哭笑不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居然骗他，而且这件事情居然一瞒就瞒了四十多年。

自从水渠事件之后，家人们都认为爸爸从此以后会对水有恐惧感，却谁也没有想到他游泳游的那么好，有一次在家旁边的小河里游水，想要逗站在水桥边上的姑姑，于是他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游到了对岸的水桥上，可是那个时候姑姑还小，一下子看见大哥潜到水底那么久还不出来，以为大哥不见了，立马就给吓哭了，为此还发烧病了好几天呢。可是会游泳的爸爸，却从不抓鱼摸蟹为家里增添点水产小菜，这点让奶奶很是郁闷呢。

爸爸是家中的长子，照理说应该带头带领家里的弟妹干活，为父母减轻劳力。可是爸爸小时候却是一个爱读书的人，奶奶总是说爸爸要是一捧起书来，那是天塌下来都不知道。有一次在家里看书，连下雨了都不知道，害的家里晒的几床的被子都被雨淋湿了。还有爸爸很能逃避家里的活，每次挑兔子草时，爸爸总是推脱给姑姑，还信誓旦旦的说兔子不能吃他挑的草，吃了兔子是会拉肚子的。于是姑姑每次总是很任劳任怨的去挑草给兔子吃。

不过爸爸的调皮也为他带来不少的灾难，记忆中爸爸的背上，还有脸上，有几道很深的疤痕。每次奶奶说到那几道疤痕的来由时，总是叹气，说：“你爸爸小时候啊，总是多灾多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把他养大的，为了他我都不知道流掉多少眼泪呢！”

但是不能否认调皮的爸爸却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能凭着对自己的经验，掌握天气的变化；他的巧手能制作很漂亮的灯笼；他可以用橡皮泥捏出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退伍以后他转入档案局工作，编纂的文章还经常被杂志社取用；而且他在乐器方面也特别的突出，尤其他会吹笛子，连二胡都拉的像模像样，那个时候据奶奶说家里是穷的一塌糊涂，根本不会没有什么钱去请老师教什么乐器，我爸爸那绝对是自学成才的。他的笛子声还经常忽悠的村上的小朋友把家里的破烂都拿出来，因为那个时候收破烂换麦芽糖的串乡货郎也是吹笛子的呢。所以啊妈妈也总是说我爸爸是个能人，他能在当木匠学徒的时候寻思着自己不能一辈子干这活呀，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个出路——当兵。

也正因为去当了兵，我爸爸才有机会去考军校，才有机会当军官，才能留在部队，才能带给我和别的同龄人不一样的童年，值得让我骄傲一生和怀念一生。

爸爸是个笑面佛，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所以不管到哪里，爸爸的身边总是那么的热闹。很多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快活的人，甚至连我都觉得，爸爸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可是我却不知道爸爸总是把自己的烦恼独自一个人咀嚼。这些都是以前我无法体会，无法理解也无法得知的，直到爸爸出事之后，从别人那里知道，其实爸爸也有很多的烦恼，可是现在，昏迷着的他却什么也不能告诉我们，我依然不知道他的心中到底在担忧什么。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去真正理解自己的父亲，小时候总是和他唱反调，总是喜欢和他对着干。等到自己结婚了，不和父母一起住了，每当接到爸爸的电话时，我却觉得特别的甜蜜，那个时候最盼望的就是赶紧下班，赶回去好好陪爸爸吃顿饭，哪怕是坐在餐桌上和他斗斗嘴也是最快乐的。

2011年10月4日晚上，那绝对是一个煎熬的夜晚。白天还送爸爸去喝喜酒，晚上还在和妈妈剔蟹肉，想着第二天能吃到蟹黄饺子，爸爸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可是谁也没有料到那天深夜，爸爸却因为急性脑出血，被送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医生说父亲脑中两处出血，一处最严重的是在脑干部位。

我和妈妈一下子手足无措，我觉得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一个晚上都不敢睡觉，生怕医院打电话给妈妈。几天下来，每每听见医生和我们讨论爸爸的病情时，我的心头就像针扎一样。一天晚上，为了商量是不是要为爸爸做开颅手术时，我和叔叔纠结的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因为这个手术风险极大，而且开与不开对爸爸的生命都存在着威胁，叔叔低着头，背靠在医院那洁白的让人心寒的墙上，低低的问了声，“炯炯，怎么办？你说开还是不是不开？那是你的爸爸，我的亲哥哥呀！”可是当时我却只能说不知道，因为我那个时候真的是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知道了。

10月13日，爸爸终于决定做开颅手术，可是医生说这只是帮助他清除脑中部分血块以及降低颅压，至于能否清醒，完全要看他自己。于是整整三个多月，爸爸总是反复的低烧，反复的感染。每天我们都提心吊胆的等着医生出来通报病情，最怕听见的是“不好”两个字，这么多天，爸爸从原来的两百多斤，急速的瘦了下来。原来他总是很自豪自己大大的、像弥勒佛一样的肚子，他总是很骄傲的拍着他的大肚子说，“你别小看你爸爸这肚子哦，他可是满腹经纶哦！”可是现在他那丰满的肚子也日渐消瘦下去。

曾经被爸爸拒绝的念头又一次冒了上来，七个多月来，每天都在盼望着爸爸能早日清醒，在每晚都难以入睡的状态下，我还是下定了决心要用文字记录下我心中的爸爸，也希望爸爸有一天能醒来，看看我心中的他，就像我每次获得成绩之后他对我做出的肯定一样，等他看了我的文章，他会骄傲的说，“啊呀，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女儿，当然能写的这么好啦！”

希望爸爸快点醒来，我们全家都在等着你，等着你的笑容，还有那一如既往的调调。

永远爱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