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

如果我没有掉身份证，我想，我也不会回到小镇，阔别许多年之后，我孤身回到那个江南小镇，似乎我脑中对小镇的整体印象没什么变化，可怕的是，竟然没有变化，小镇还是那个小镇。

我们曾经叱咤风云的操场早已荒草丛生，摇曳的杂草耷拉着脑袋随风舞动，小时候的我跟着足球扑面满脸灰尘兴高采烈地来回奔腾，初中的年月恍如隔世，趁机占据我的记忆，我们是小镇那个学校的最后一届学生，送走了我们，学校似乎完成了巨大的历史使命，之后，学校就不再是学校，变成了废弃的屋瓦，群虫的天堂乐园。

那时候，胖子和我每天骑着自行车拉风地飞驰在小镇路上，他骑着传说中的“二八”大杠，胖子的肚子大得要命，他尿尿时往下看，总会看见一个硕大无朋的肚子和一柱尿，后来，胖子减了肥，尿尿时视线终于能目击丑陋的小和尚撒泼地抖动。有一次，他过生日，我拉着胖子走到路边小摊，说来两个鸡腿。一个鸡腿是三块钱，对于那时的我，口袋中顶多兜着十元钱，我对摊主说，今天我胖子弟弟生日，给我们两个最大的鸡腿。我和胖子手里捧着鸡腿，他抖动着脸上的巴掌肉乐不可支地说，真好吃。我说，好吃明年过生日咱再买。

胖子和我初中的时候经常喜欢偷看姑娘，当然我们只偷看漂亮姑娘，我们会伺机待发，尾随、以及对姑娘打分，例如长发姑娘加分，看见我们笑的姑娘加分，看见我们笑还脸红的姑娘再加分，但是我们见不得泼辣的姑娘，唧唧喳喳像麻雀似的姑娘就无情地扣分，我想，那时候我们是思想肮脏。后来，我们付诸于行动，发现思想肮脏的人好单纯。

小镇有几条古街，历经风霜饱含雨打，偏像老而不死的贼横在小镇中间。那时候，这条古街见证了许多奸情。晚上放学之后，男孩子带着姑娘喜欢往这条街走，或牵着小手，或骑车带着姑娘。古街中间有一丬小铺，店主是小燕姐，我小时候老喜欢往那里扎，不仅是她的店铺经常有漂亮姑娘，而且有我喜欢的漂亮姑娘。这次回乡，我兴致勃勃地赶去店铺，欲想追忆一番岁月，殊不知，小店已然变成麻将馆，小燕姐嫁了人，据说是一名空军，前几年生了孩子，举家搬迁至伟大的祖国心脏。那时候很多喜欢往小燕姐扎的姑娘，差不多都结了婚，有些结了婚又离了婚，又有些离了婚还复了婚。

我踽踽独行，走到我的老家，文明家庭的牌子挂在门沿，只是蒙上几层灰，依稀看出红色的牌面。古街的末头住着一个瞎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拄着拐杖走到桥边蹲下乞讨，他还有条狗，一只正儿八经不带杂交的草狗，棕黄色的毛发跑起来摇着掉了皮裸露的尾巴，我从远处看见了那只狗，他慵懒地躺在地上享受阳光，看见我觍着脸笑嘻嘻地看它，它只瞥了一眼，遂又低下目光继续故我，据说，瞎子死了，小镇再也见不到乞讨的人，瞎子死的那天，那条棕黄色的草狗嘤嘤地哭，它跑到很远处的公安局奋力地汪汪大叫，叫了一个晚上，竟把夜幕叫散，透出天边的一丝金光。

走至街角，几个出落水灵的姑娘喊我名字，我心里一怔，双目空洞地望着姑娘。姑娘说，你不认识我哩？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似曾相识却又念想不起。姑娘说，我是XX啊！我无限感叹，连着哦了几声，姑娘小时候很圆，老跟着我们屁股后面，我们偷西瓜，她就放风；我们捉蟋蟀，她就边上看；我们打弹珠，她就拍手笑。那时候她顶多十岁光景，如今长得标致如花，我不禁夸奖说，哟，你长成这么漂亮，还让不让人活，找到婆家没？姑娘居然耍起贫嘴，没呢，等你介绍好人家。垂柳沿街，绿色逼人，我满目的春色也找不出生命的激情。小镇麻将震天，年轻人都出去务工，留下来的老人也足不出户，仅能看见外来务工人员神色紧张的模样，小镇太安静，我想。

小时候我觉得小镇太安静，不适合我，长大想出去，看看世界，一睹繁华。多年后回乡，却多了几分归属感，这种安静好比一个标签，属于江南，属于小镇。繁华的城市都一模样，安静的小镇却各有不同。

我悄悄走过小学，小学已经扩建，多了两幢新楼，路也被堵死，再也走不过去，曾经那个叫南茧站，我们野炊我们放风筝的地方，不知现在该怎么过去？学校里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飘了出来——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那首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小时候我们都会唱，现在又有孩子唱。共产主义接班一代又一代。我唱着，走到学校边的小店买根冰棍，店家没换模样，见到我大唿一声，哟，好久不见！我说，你还在开店，现在赚共产主义下一代的钱了。

我走上古桥，极目远眺，河水潺潺流动，白云掉进河中，那个剧院变成了游戏厅，还有澡堂，再也没人听戏看戏，朝我走来的人，好像我小时候的模样，但他不是我，我失了落，郁郁寡欢，想对他说，你还会玩弹珠吗？要不叔叔带你玩弹珠？你还会玩洋片？要不叔叔带你拍洋片？

算了，叔叔带你去网吧上网吧，那个走来的人，一瞬之间旋即消失，再也不见，似乎河水，静谧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