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郭奉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同时生，日日与君好。


如果上天给了我十五年，我要陪你住在杨柳依依的寻常巷陌，听桥外淙淙流水远，看天边几抹夕阳红。

如果上天给了我十年，我要同你剖心伴于明公侧，执马走过海角天涯，看那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如果上天给了我五年，我要夜夜与你推杯换盏，酒醇十里飘香，看那男子笑容清浅放浪，且醉且狂。

如果上天给了我一年，我要伴你共闯大漠孤烟风沙，为明公千秋霸业鞠躬尽瘁付一生心血。

如果上天给了我一天，我要守你床榻旁，强笑说来期，即使抬首时早已泪眼婆娑。


但上天偏偏给了我一生，给了我一千八百年后的一世。而我用这一生一世，纵耗尽百载年华，纵燃尽相思成灰，只是那个醉眼执杯衣袂翻飞的男子早已千里难寻。

我不知道，今世的两不相侵沉淀了几世轮回里长久的执着，而如今我只能一厢情愿的把时间推移到遥远遥远的曾经，想象着那一场隔了千年的相逢。



如果那是十五年。

草长莺飞的四月里有和煦的风，烟笼长堤上生着杨柳纤纤。你来我往的行人神色匆匆，你斜坐在城外麦野田埂上，手里依旧执着酒盏带着花前病酒的放纵。露了头角的寸草沾染在你衣摆上有稀疏的绿色，你扬起俊俏清瘦的容颜望着澄远的天空，白云的尽头有飞鸟抖翅而过。

良禽择木而栖。

你想起这句话的瞬间，恰有光影照进了你黑亮的眸子。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那处变不惊的深邃瞳孔里闪着建功立业的向往，还有龙卧浅滩的无奈。

“时值乱世，君子怀经世之才，当立治国之功！”我对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嘴角掠过一丝清冷的笑意。

然后你抬首，举起酒盏大口的喝酒。“经世之才，当佐明主。”你疏狂的大笑道出这八字肺腑。随即，又是几口狂饮。

朦胧的酒气氤氲了你的眉眼，而天下纷争的成败得失全然尽收那双眼底。

“经世之才，当佐明主。”

“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

几年之前，你毅然离开了名噪一时的袁本初，重返颍州，闲云野鹤般醉酒田园。

原来，出世时一种清高姿态的等待，等待里是寻常百姓家的油盐柴米。

而我愿意，在溪头浣溪你穿旧的青衫，在市景沽取你最爱的菊花酒。就这样，陪你等，等你的旷世明主，等你的乱世英雄。五年，十年，哪怕是一生一世。



如果那是十年。

“真吾主也。”你说出这句的时候，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那日，有着与十三年后卷起千堆雪的赤壁上空一样的夜色。所以直到今天，我依旧固执的认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是明公献给你的迟了的低吟。

只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青青子衿的等待，那呦呦鹿鸣的博怀。

几天之前，站在面前的荀文若依旧是素雅的白衣，带着仿若兰芷的馥香。

“此人必成大事也！”我看见那个如璞如玉的谦谦君子眼里闪着仰畏的光，还有实现理想的期待与希冀。

“文若所佐之人，必真英雄也！”你一手执着杯盏，一手抚着荀令君的肩胛，说得放肆而随意，但那份随意里却有着出世的热忱与决绝.

军师祭酒，从此你为明公的出兵制敌屡献奇策。

而我愿意，日日夜夜为你焚香祈祷，祈祷明公捷报频传，祈祷你早日凯旋。就这样，五年，十年，哪怕是一生一世。

如果那是五年。

“公之十胜，绍之十败，此战必成矣”你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道出明公势在必得的胜利。

“破袁绍，定北方之后，公当首取何方？”

“北方定后，当首取荆州”你斟了满满一杯菊花酒，盯着酒盏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荆州啊…….”你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音调低郁缓缓而言“江东潮湿阴郁，吾去定不还也。”

那一刻，明灭的烛火摇曳，勾勒出你眉眼上或明或暗的光影。你轻摇犀角杯，嘴角挂着凄厉的浅笑。杯中佳酿荡开细弱的涟漪，泛出一片清冷的光。

“奉孝！”我执杯的手停在了空中，喃呢着你的名字。

你抬起头，对着我泓然欲泣的表情做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

“生死本就天定，而尝尽如此美酒，此生足矣”你一仰首放声而笑，喝光了杯中的酒，而又在笑声中，斟满了手中的犀角杯。

那日的夜，一轮冷月，一地凄寒。有萧瑟的风吹得梧桐叶窸窣的响。

那日的夜，烛泪沾染了精致的雕花烛台，你清瘦的轮廓在烛火下映成长长的影子。

不久之后，孙伯符死于刺客之手，你一语成谶。

数月之后，明公大破袁军，你算无遗策。

而我愿意，夜夜为你温一壶菊花酒。就这样，五年，十年，哪怕是一生一世。



如果那是一年。

“乌丸当征，乌丸可征。”你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月光溶溶的梨花院落，仿若奏着一首珠落玉盘般清秀温婉的曲子。皎白的月色落在你的眉角发梢化开一层柔和的光晕，杯中佳酿清冽浓香，映着天边那轮浩渺的月，仿似你眼中包容着的一个世界。

晓风里带着槐花的香薰，轻拂起你翩跹的衣袂，吹乱了你乌黑的发。额前的碎发错落的搭在眉眼间，我仿佛看见了乌丸滚滚黄沙，似血残阳。仿佛看见你眉间逝去的年华，换了的沧海。

我痴痴的望着那个面已微醺的俊雅男子，眼中的影像竟重合在了多少年前颍州明艳的阳光里。那时你还是清高脱俗的风流少年，立于芳草萋萋的田间，嗅着青青草香，看动荡山河的舞台上，演着群雄崛起，逐鹿中原的戏。

只是，弹指一挥间，落英已缤纷。

翌日城外，我看见魏军浩荡，气宇恢弘。我看见大宛马上明公意气风发，我看见你一袭青衫，笑得狡黠。你说，等我回来。我望见那双眸子，好若两潭摄人心魄的渊，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触及到那宽袍广袖下消瘦俊美的手，那指尖的温度温暖的胜似阳春三月的风。

你说，等我回来。而我终是等来了明公大破乌丸的消息，却也等来了那方冰冷的棺木，那漫天飞扬的冥纸。

在明公失魂落魄的眼中，在文若伤恸欲绝的脸上，我知道，在建安十二年的七月，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如果那是一天。

“兵贵神速。公弃辎重而出轻兵，则乌桓可图矣。”你不住的咳着血，那喷溅在衣襟上的刺目的红色，仿若绽开的朵朵凝血的桃花。灼灼其华的妖娆里，流逝着你风华正茂的生命。

青袍下是你愈发消瘦的身影，你那惨白的容颜如同插在我心头的刀，钻心的痛。而唯一不变的，是你依旧神采飞扬的瞳，淋洵一瞥间，世事万物皆已看得入木三分。

锦被里，你侧耳倾听窗外萧索的风，你还记得：

建安初年，月华如水，明公抚掌而笑。

建安五年，厉兵秣马，倾国征战北方。

建安十年，歌舞霓裳，抚手巧安天下计。

那年府上，相见恨晚侃侃而谈。知我者谓我心忧，从此剖心沥胆为知己。

那年议堂，十胜十败论战事，弄他人心思股掌间。

那年楼台，九宫徵羽琴声扬，乱世山河已定千里。

看着明公因忧心而愈发黯淡的眼，你欣慰而无力的笑。你说：公知遇之恩，永世难报。

那夜，星陨似流火。

你走了，犀角杯留在桌上。空空如也的杯中仿若空落的天。

你走了，明公临石观海，泪已尽。



我想，前世的前世，我定坐在枝叶葱茏的树下，抬眸时恰碰上衣袂飘扬的你。我望着那个风神俊朗的男子，从此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成了镌刻在三生石上永不消弭的思念。

而今世，当记忆重新铺开，才知道，原来一瞥，可以如此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