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途中

“到了。”出租车司机满脸的同情：“真的在这里下吗？”



“嗯，谢谢，这是钱，别找了。这种天气出来做事真不容易。”黄佩华给了司机100元钱，远远地超出了计程表上的数字。把红色羽绒衣的帽子戴在头上，先将皮箱放到地上，然後出门，再费力地将登山包背上，对司机摆摆手。



出租车小心翼翼地掉了个头，开走了。



大到暴雪。天气预报说的。只是，今天的雪跟以往的大不相同，不是雪花，也不是雪团，就是劈里啪哒倾泻的雪籽。如果不是羽绒衣的帽子够厚，打在头上，准会打出满头的包来。



五十年不遇的冰雪天气，已经持续了十三天了。高速公路封闭，飞机停飞，铁路，因为电缆断裂的缘故，京广线也已经停了。媒体和政府反复告诫市民，如非必要，尽量不要出门。自己这个市民，还真不自觉。老板已经放了假，完全可以在家里窝著上网，偏还要出来找麻烦。



大约有七八厘米深了，踩下去，雪没过脚背，雪下面还有冰，不过走起来，已经不滑了。今天的雪显得很干，又下得急，来不及融化，走起路来，踢起雪，那雪，不像是雪，倒像是砂糖。黄佩华失了一下神，差点儿就要蹲下去鞠起一捧来尝尝是不是甜的，到底还是忍住了。小时候常常会张开嘴去接雪花，也常常被妈妈骂个半死。



走了几步路，觉得不妙了。皮箱有轮子，可以拖，这是初衷。可是这雪这麽厚，没几步路，皮箱前就聚集了一大团雪。黄佩华乐了。以後要堆雪人，这倒是个好办法。把皮箱拎起来，继续走。



到了高速公路的路口，黄佩华止不住咋舌。好家伙，这麽连绵过去，一望无际，个个车道上都停满了车，纹丝不动。



路口的值班员拦住了他，说高速已经封了，车子不能进，也不能出。至於走人，更不用说了，“就算没封，高速公路上也不能走人啊。”



黄佩华取下口罩，好说歹说，还是不让进。黄佩华一举手，指著那边进去的一些人，说：“喂，那边不是能进人吗？”



值班员给了他一个白眼：“看清楚点，啊，那是政府的车，政府的人！没见著人人手里都拿著方便面和矿泉水啊，啊？没看见有记者跟在旁边啊，啊？你什麽人啊，啊？能跟他们比吗？”



黄佩华低眉顺眼地说：“是是，我也是给被困的人送温暖的啊。再说，就算我走高速回家，您瞧，这路，这天气，这些车一时半会能跑得动吗？您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



磨了半天，那值班员的领导喊他去做事，这才放行了。



黄佩华乐呵呵地走进了高速路口。



走了两三里地，不行了。背上的登山包越来越重，肩膀都痛了起来。皮箱也越来越重，拎不动了，又放在地上拖，走一截，提起来抖掉雪团，倒也能够前进。



冷倒是不冷了。黄佩华看这一路的车，货车居多，各个地方的牌照。不少长途客运车，也不知道在这儿堵了多久了，门都关著，车子突突的。可不能熄火，否则里面那些乘客，非冻僵不可。



黄佩华又看到一群人，武警士兵，基本上都十几二十岁的孩子，在铲雪呢。黄佩华眼红地看著那边清理出来的道路，很想过去，可是很显然，过去了会讨骂。也有司机和年轻的旅客帮忙。只是，不到十分锺，地上又有积雪了。是啊，这雪不停，这路清理出来了，车子还是不能走。



前面有一群人在大声的骂娘，又传来阵阵的笑声。听口音，像是河南人，七八个人，在雪中跳著、骂著、大笑著。黄佩华也抿著嘴笑了。这条高速，封了四天了，这些人，也在这儿被困了四天了，就算天大的火气，也发光了，只能忍耐著，希望什麽时候老天爷能够开恩，什麽时候能够完成任务回家。

又走了半个小时，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好像是几个医生，提著医药箱，进了一辆客车。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喊。黄佩华皱了一下眉头。这些被困的人当中，孩子和老人最受罪。黄佩华抑制住内心的冲动，继续往前走。



这条高速公路上被困了将近两万人。新闻里面这麽说的。



走不动了。黄佩华看看手表，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了，好难走，要走不动了。四处看看，也没有什麽地方可歇脚的，而且，登山包一旦放下，自己恐怕就背不上了。年纪大了，黄佩华苦笑。大学军训时夜行军，根本就不在话下。还不到三十呢，就这麽不行了。回去後，早锻炼要延长到一个小时，否则，早衰。



雪还在继续下著。黄佩华觉得，两条胳膊好像要和身体分家了似的，皮箱越来越重。是不是不行了？黄佩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看到前面一辆长途客车，车身摇晃著，好像里面闹腾得挺欢。黄佩华走到车门前，将皮箱在身边放好，使劲地砸起门来。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漂亮的面孔探了探头，问：“谁啊？”



黄佩华取下口罩，把帽子往後一推，就听那声音打著颤地叫道：“啊啊！佩华哥！齐哥快开门，是佩华哥来了！”



门猛地打开，穿著乘务员制服的小惠拍著手直跳，却被人粗鲁地往旁边一推，一张看似老实忠厚的脸出现在黄佩华的面前，嘴唇哆嗦著：“佩华，怎麽是你？你怎麽来了？”



黄佩华低下头，看著皮箱。齐鸣立马蹭地一声跳下来，将皮箱举起，递给小慧，又帮黄佩华把登山包取下来，要往上扔，就听到黄佩华说：“好好放好！”马上收手，拎上车来，稳稳妥妥地放下。



黄佩华呲牙咧嘴了半天。肩膀这个疼得，要了老命了，别弄出个肩周炎来。一抬脸，见齐鸣怒气冲冲地轻声吼道：“这麽冷的天，你怎麽来了？嗯？怎麽来的？”



黄佩华一撇嘴：“关你屁事！我来看我家小惠的。”弯腰，将登山包上系著的两个塑料袋解下来，一个丢驾驶座上，一个给小慧：“来来，小惠，哥给你带棉鞋了，还有棉袜，换换。爱漂亮不是，这靴子哪里比得上棉鞋暖和啊？”直起身，狠狠地瞪了齐鸣一眼。



齐鸣一哆嗦，马上去看驾驶座上的塑料袋，也是一双棉鞋，一双棉袜，马上坐下来要换，又听到黄佩华说：“臭袜子臭鞋子放塑料袋里包好了。这里面的空气已经够糟的了，别把别人给熏晕了。”



老老实实照办。齐鸣还想绷脸，却绷不起来，小惠咯咯地笑著，撒娇说：“佩华哥真是太好了，真是天下第一好男人啊！”



黄佩华脸红红白白的，又拿出两大盒子湿纸巾，给小惠：“你们那狗爪子，脏得不象话了吧，快擦干净，还有乘客，你分分，把手擦干净了，我带吃的来了。”



满车的乘客立刻欢呼起来。被困在这儿，虽然有人送东西吃，毕竟都没有怎麽饱过，忙纷纷地擦起手来。小惠一边招呼，一边说：“脏纸巾，垃圾什麽的，入袋啊，入袋啊。”这个时候，还会有谁不听话？



黄佩华打开登山包，拿出个巨大的保温桶，说：“车上有五个小朋友，两位老人是不是？这里面是卤鸡腿，应该还是热的，小惠，你分一下，每人两只。”打开盖，果然在冒热气，车上的人口水一下子哗哗地就这麽流了下来。



拿出了八个保鲜盒：“这里面是卤牛肉，卤猪干，卤猪头肉，卤鸡杂什麽的。哎，再等等，这里有叉，不多，大家分著用吧。”



欢呼声四起。小惠都流眼泪了，凑近黄佩华的耳边说：“佩华哥，我吃什麽？我吃什麽？”



黄佩华笑眯眯地说：“怎麽能忘了我们小惠。”又拿出两个保温桶：“喏，你们两个，一人一份，躲起来吃。”

小惠很识相地将那个大一点的保温桶递给齐鸣，忙打开自己的，哇，冒著热气的辣椒炒肉，芽白，香干芹菜，下面是热气腾腾的大米饭。小惠把盖子盖住，眼泪汪汪地看著黄佩华：“佩华哥好坏，我以後怎麽嫁得出去啊？呜呜呜。”



黄佩华打了一下她的头：“快吃，给别人抢了，可就没有了。”



小惠低下头，含著眼泪，猛吃开了。



黄佩华笑眯眯地看著小惠，就听到齐鸣说：“过来，一起吃吧。这一路，走了多久？”



黄佩华“哼”了一声，被小惠推到齐鸣身边，挨著齐鸣坐下了。齐鸣说：“我那不是怕你担心嘛。”



黄佩华白了他一眼：“这样，我就不担心了？”



齐鸣住嘴了。黄佩华看著他，又气又怒又心疼，捅捅他的腰说：“还不快吃？”



齐鸣打开盖，红烧肉，辣椒炒肉，芽白，忙擦了一下鼻子，舀起红烧肉，喂到黄佩华的口中，见他吃了，自己才动勺。



吃完饭，黄佩华又拿出两个保温的水杯，茶的那一杯给了齐鸣，咖啡的那一杯给了小惠。小惠坐在位子上直扭，拉著齐鸣的衣服嚷嚷：“我要佩华哥，佩华哥给我，我要，我要嘛。”被齐鸣推开：“你没有那麽好的命！”



这顿饭吃的，真好吃。车厢里活跃了很多，大家夥都谢谢黄佩华，黄佩华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打开皮箱，拿出一些糖果分给孩子，又有零嘴，几副扑克牌，还有卫生纸，一些常用的感冒药和治拉肚子的药，孩子用的，大人用的，跟小惠交待清楚，又有维生素片，要他们没事嚼几粒。车上的人都看呆了。



分完东西，黄佩华把空了的保温桶和饭盒装进登山包。啊，轻多了，跟各位挥手告别，就要走。小惠留他，黄佩华说：“四个老人还在家等我呢。”小惠就不说话了。



黄佩华下了车，齐鸣跟在一旁，憋了半天，说：“别再来了。你也看到了，说不定没几个小时我们就能走了。”



黄佩华点点头：“这一路上看到的，我也放心了，回来的时候别忘了买搓衣板。”



齐鸣猛点头。



黄佩华说：“那，我就走了啊。”



却被齐鸣拉住，那家夥凑上来，吻住了黄佩华的唇，舌头不由分说地就往里窜。黄佩华想挣扎，却又没动，搂著那家夥的脖子，回吻过去。



良久，才分开。黄佩华脸红红的，啐了一声：“臭死了，你那张嘴。”



转头走了。



鲜红的身影渐渐远去。齐鸣低低地说：“佩华，爱你。”



忽然又大声叫：“佩华，我爱你！！！！！”



那身影突然跑了起来。



车厢内，一个中年男子张大嘴巴：“啊啊，同性恋！”



他老婆一下子打在他的头上：“怎麽，恶心啊，把刚吃下的吐出来！”



小惠咬著手绢，哀怨地说：“以後，我可怎麽嫁得出去啊？到哪儿去找佩华哥这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