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寄语——我的幸福家庭

年，是神秘而快乐的。我在红色的幔帐后面努力穿着新衣服，被它散发出来的味道沉迷。我称它为“新衣的味道”。我家的大八仙桌上摆放着鲜亮的水果，外侧两个棱角位置上点着粗大的红色蜡烛。蜡烛燃着橘红色的火焰，放出的光似乎也被染上了红色。整个屋子里突然充满了神秘而庄重的味道。

我从红色幔帐后探出头来，屋子的中央部分每一件东西都散发着圣洁的光，连地面也被那两根红色蜡烛照得像敷了一层乳白色的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年的时候都不敢在堂屋中央停留。我跑到院子里，我家的黑猫正在外灯的照耀下疑惑地走来走去，两只透亮的眼睛左右交换地观察着。我发现我家的灯全部打开了，每个门前都横着一根长木。

我到了厨房，姐姐和弟弟都在，姐姐在烧火，弟弟站在一旁。母亲弯着腰忙活，父亲在院子里的榆树下挂鞭炮。我明白，当父亲点燃鞭炮的时候，母亲才可以把水饺下到锅里。母亲收拾停当，父亲进来从灶火里取出一截玉米秸秆，秸秆上还冒着淡淡的火焰。这是点炮竹之用的，那时打火机还不能普遍用于农村。我注意到秸秆已被截成一段一段的，放在那里，这早晨五更天的一顿饭烧火时是不能把柴火劈开的。我和弟弟抢在厨房门框边上看父亲点炮竹，两只手放在耳朵边，随时准备捂住耳朵。父亲转身，我赶紧捂下，接着炮竹就响了。一道黑光从我和弟弟中间窜过，原来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已经疑惑到厨房门口。它一个起落就到了那堆柴火的上面，紧靠着墙角，吃惊地看着我们。它还是第一次过年，何曾见过如此阵仗？父亲笑呵呵地走进厨房，像个孩子，一个胜利的孩子。母亲也笑了，全家人谈论起那只受到惊吓的黑猫。三分钟后，饺子便熟了。

母亲弯腰，在升腾的水汽里弯成模糊而美丽的曲线，如今逼出我深深的思念，我忍住一阵心痛，吐出一口气。母亲虔诚地滤出二个水饺，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什么，然后放进第一个碗里。父亲在一旁看着，端起那个碗走出去。如此一连盛了六碗。我们姐弟三个摆成一个曲折的队，等着。第七碗母亲盛满了，还不是我们的，自第八碗开始，我们三个轮流着端出去，随便在厨房里寻个位置吃起来。真好，真好吃。
我此刻坐在电脑前，循着那股味道，寻着寻着便寻到我家门前的那颗老榆树，寻到一家五口在厨房升腾的水汽里吃着过年的水饺，话不多，我清楚地看到快乐在蔓延。我的家，我永恒的港湾！我劳累了，便在那里休息；我缺失了，便在那里索取；我委屈了，便在那里倾诉；我迷失了，便在那里寻找；我心痛了，便在那里泪落。

我一直不知道那六碗只盛了两个的水饺到底被谁吃掉了，问了好多次，一开始父母说“老天爷，灶王爷吃了”，后来就说“小孩子，别多问”，现在我当然已经猜到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巨大的神秘感对孩子来说就是巨大的诱惑，也是巨大的兴趣和敬畏。对于不可知的世界，我们的心大概就回归到孩子的心，可惜此心已非彼心了。我刚开始明白这些事的时候，对父母的做法不以为然。进了学校，在图书馆里曾看了些有关中国古文化思想的书，明白了“敬天爱人”，“敬畏天命”，才对父母的行为有些理解。在社会上滚打了几年，对这种认识的理解不断加深。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神秘都是人自身的神秘。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为什么能活在这片大地上，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面对最终的结局，有没有人真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事情为什么会这样的发展，为什么苦难总是难免的，还有不可知的未来到底隐藏着什么神秘。我们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万物的生死枯荣，太阳的东升西落，人间的不平事，各种各样的不平衡。于是，宗教产生了。在宗教产生之前，信仰已经存在，只不过不够明确，像无所依附的灵魂。人类至高的智者渐渐捕捉到它，信仰便依附在他的身上，产生宗教。

宗教就是信仰的肉体。在农村，在中国的农村，说信仰似乎是个笑话，然而父母的那些行为的确可以理解为一种信仰。

这样看来，母亲的那些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大概就是祷告之类。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内容，可是我不能问，这种与天地沟通的虔诚我怎么能够打断？我看着母亲，操劳的母亲，行色匆匆的母亲，弯下腰的母亲，双手干裂而粗糙的母亲，如何止住我的泪？我的母亲，您的心里满载着您的丈夫和您的儿女！

这祷告里含着希望，希望全家人健康，希望她的儿女幸福，希望生活顺利些，希望麦子来年有个好的收成。

鞭炮声又响，也许是隔着千里传过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