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又是一夜的大雪，洁白的雪花盘旋在拉萨的上空，纷纷扰扰，如红尘旧事中割不断的一场大梦。
他一大早便起了床，大喇嘛还在休息，他一个人坐在布达拉宫前的台阶上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他叫桑吉贡布，六岁的时候，他被送到了色拉寺，跟着寺里的大喇嘛学习佛法。大喇嘛丹增是一个沉默而睿智的老人，他时常在色拉寺的经殿中长坐，一坐便是一天，大家都觉得他是在研究佛法，从心灵最深处去和诸佛交流，只是桑吉知道，他不过是在发呆罢了。
当看穿了生死，看破了尘世，一切所谓的命运都了然于眼前，那个时候他也没什么可想可做的了，只有一天又一天地坐在经殿中，看着坐前供奉的诸佛，心无所想，心无所恋。
他不发呆的时候，喜欢靠在经殿门外的白墙边和桑吉说一些话，他不给他布道，只是断断续续地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们以心侍佛，又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佛之所愿呢？”老喇嘛和他说话的时候，总在手边放一碗清水，没讲几句，便要端起来呡上一小口，桑吉总觉得，他把水喝出了酒的味道。
第一次见到塔雅，便是在这一年的三月。桑吉一如往常一般站在色拉寺门前迎接那些达官贵族，三月拉萨的阳光还是那般的凉薄，落在身上也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桑吉抬头的瞬间，目光便定格在了那个女子的身上。
她不是藏家的女孩，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长裙，裙角描金的勾绣彰显着尊贵的身份，粉色的披风包裹着她娇弱的身躯，巨大的风帽盖在她的头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风帽下女子的脸上分外的苍白，白得如不远处雪山上连绵的白雪。她来了之后就在色拉寺住下了，而且一住就是好几天，似乎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他还记得，几天前，喇嘛丹增靠在墙根下，看着寺院门外缓缓而行前来礼佛的贵族时，他突然问桑吉，“你觉得他们有心么？”
“每个人都是有心的啊。”桑吉听他这么一问，笑着说，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手掌下强有力的跳动，然后点了点头。
“什么心？世俗心，功利心，虚荣心？”指着那些远远走来，衣着华丽的贵族，老喇嘛冷冷地笑了，“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无我才能有心。这世间，又有多少人有心呢？”
丹增说完，一口喝尽瓷碗中冷冽的清水，起身整了整衣装，朝经殿中走去。那个时候，桑吉就想问大喇嘛，既然觉得世人无心的话，他又为何会留下那个尊贵的异族女子呢？

一个欲雪的清晨，桑吉刚刚做完早课出来，手中的经书还未放下，便听见窗外有人低低唤了一声。
“小师父……”那样清浅的声音飘在微冷的空中，仿佛落不下去一般，披着狐裘的女子站在窗外，面色苍白，她清凌凌的眸子仿佛被这高山上的寒气冻住了，没有半分的神采。
“施主有什么事么？”桑吉看着她，淡淡地回答到。
“你可以带我去布达拉宫吗？”女子看着他，又似乎不是在看他，她只是淡淡地开口，像是在恳求，却带着些命令的口气。
“跟我来吧。”似乎是不懂得如何去拒绝，桑吉点了点头，开门走在前面给她引路。色拉寺长长的石阶两边还有一些盛开的野玫瑰，幽香阵阵地飘来，桑吉分不清是花香还是身后女子身上的气味，只觉得分外的好闻。他不敢回头，也不知道可以和她说点什么，只好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小师父很早就来色拉寺了吧？”还是后面的女子先开的口，她也没有加快步子跟上桑吉，只是走在他的身后，想到了什么就问了一句。
“六岁就跟在丹增喇嘛身边了，在色拉寺住了有十年了。”桑吉只是点了点头，如实回答到。他平日里就不喜欢说话，老喇嘛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静静地听着，在心里默默地想，很少发问，也不喜欢作答。

“十年不问红尘事，一盏佛灯伴清宵。塔雅很羡慕小师父的生活呢……”女子听了点了点头，眼神中有了向往，不等桑吉答话，她又轻声说到，“六岁的时候，我就跟在阿玛身边，看着我的哥哥们一个一个自相残杀，那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权位利益会比骨肉亲情更加重要。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明白了，人都是自私的……”
桑吉其实不太能听懂她这么长的汉话，他只是听着，就如同从前他听老喇嘛唠叨的时候一般，只是现在听的时候，他的心会因为她话语中的伤痛而轻轻地抽紧，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老喇嘛说的那样，他有一颗怜悯的心。
“这次来住三个月，回去之后我就要成亲了，阿玛让我嫁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也不是很在意桑吉的反应，塔雅说着，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个男子手握天下兵权，阿玛要用我来换取一世安平。”
“小师父，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值得去相信，去依赖的呢？”走在石铺的长街上，两边是一些藏民的商铺和坐在门边煮酥油茶的老人，塔雅不合于人群的装束引得很多人侧目，她也不去在意。
“……”桑吉被她问得不知道怎么说，他只读过很多佛经，佛经里面教人怎么去爱，怎么去普渡世人，可是没有教过他什么人是值得依赖的。
“我所能依赖的人都死了，我的世界里面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塔雅扬起了脸，风帽滑落，风帽下墨色的青丝在晨风中飞舞缠绕，桑吉看着她，那一瞬间那样苍白孱弱的女子在淡淡的光影中妖艳如妖，看得桑吉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
时隔多年，他还会记得，那个弥漫着酥油茶香气的清晨，那个深深镌刻进内心的异族女子，佛曰：知悲悯人。桑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对她是怜悯还是劫数？

“谢谢你带我过来。”坐在布达拉宫下的石阶上，塔雅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刚刚还是欲雪的天气，现在却已经晴空万里，拉萨的天空似乎是因为更加靠近神明而显得无比的澄澈，看得人内心也一片清明。
“坐在这里，我就觉得心里一阵空旷豁达，布达拉宫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听着梵文的诵经声，那幽长绵延的吟唱落在心底让人无比地舒心，塔雅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来这里，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仿佛只要坐在这里，你就可以忘记一切的痛苦。”
“施主的心中有很多痛苦吗？”桑吉听她说着，只觉得她的声音比那些诵经声还要好听。
“活在尘世之中，总是会遇到很多不可避免的痛苦，祖母告诉我要学会去接受，这些都是我的命运，可是，我真的承担不了这么多啊。”塔雅托腮坐着，说话时她的眼睛扑闪，声音哀凉。
“额娘死的时候，我躲在祖母的身后哭，连声音都不敢出，只是紧紧咬着牙，全身都在颤抖，哥哥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看着满堂的惨白，我没有再哭，因为祖母告诉我，我们家的姑娘，必须学会勇敢。”那样的过往是她从来不愿意提及的，却在这神圣而庄严的地方，她就这样轻易地告诉了一个陌生人。
“……”桑吉听了心中一沉，他认真地看着女子的脸，注意着她的每一个表情，仿佛想从其中去窥探出什么，丹增喇嘛说过，世间最让人牵扯不清，放不下的就是那一个情字。只有做到忘情，才能忘我，才能找回本心，立地成佛。
“我讲了这么多，你也听烦了吧，讲讲你的故事吧，你在拉萨，在色拉寺的故事。”看着桑吉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塔雅侧过脸，淡笑着说。
“我……”桑吉被她这么一说，却语塞了，他是生在拉萨的藏族孩子，家里有三个兄弟姐妹，他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色拉寺跟这丹增喇嘛学习，每年只有一月的时候可以回家和亲人团聚，家里人对他都十分的客气，尊称他为小喇嘛，尊敬中不免就多了一丝疏远，在他看来，这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人，应该是丹增喇嘛了吧。

“我六岁就跟在大喇嘛身边学习，只希望有一天可以像大喇嘛那样，领悟到佛祖传达给世人的意旨，成为像大喇嘛那样的高僧。”桑吉说着，这是他十六年来最大的愿望，六岁之前，他在家里面的生活很平淡，六岁以后到了色拉寺，他的生活除了学习经文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他所以的过往经历都如此平淡，让他觉得，其实平淡地过完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
又有多少人能够这样平静地过完一生，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的呢？
“佛法可以普渡众生，不如你普渡一下我吧。”塔雅笑着看向他，抱着双膝的手打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桑吉被她这么一碰，猛地收回了手，本来就有些黝黑的皮肤泛上一抹红色，他转开了脸，不敢去看塔雅。
“小师父还害羞了啊……”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塔雅居然笑了，她笑的时候整张脸一下子就变得明丽起来，不似先前那般苍白无色。
桑吉只是笑了笑，抬头看着蔚蓝的天，布达拉宫上诵经的声音还在继续，远处的山上的风马在冷风中舞动，转经筒的光芒也变得柔和，桑吉突然觉得，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似乎会变得有些不同。

此后桑吉经常和塔雅到布达拉宫下闲坐，他们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天，看着地，看着朝圣的信徒，看着布达拉宫的巍峨和壮丽。有很多时候，桑吉觉得自己坐在那里，仿佛要和天与地融为一体，将自己的灵魂和生命注入身后那座神圣的殿宇中。
那样的时日，如静止的流水一般，波澜不惊，在桑吉的眼中却是最美好最深沉的回忆。他觉得自己是喜欢和这个满族的女孩在一起，他喜欢看她发呆，喜欢看她闭目回忆，喜欢看她听自己讲佛是那样认真的神情。
“桑吉师父，今天我们去大昭寺吧，过几天我便要回去了，想去大昭寺看看。”塔雅站在经殿外面，等着桑吉下了早课，便迎了上来，这些时日的相处，让她在桑吉面前也变得开朗了一些，不再似初见是那般的冷漠寡言，或许，她开始从心底去接受这个腼腆的僧人，把他看成了自己亲近的人。
“你就要回去了吗？”桑吉和她并肩走在石阶上，他低声问了一句。
“阿玛送信来催了，让我早点回去，我来这里也只是散心的，始终还是要回去面对的一切。”塔雅点了点头，说起回程，她也有些感伤。开始的时候她不想回去是因为对宿命的抗拒，她不想去面对那个早已经安排好的结局，现在她不想回去，是因为她对这里有了一丝眷恋，她自己其实也不明白到底眷恋着什么，是对这个神圣地方的向往，还是对眼前这个人的不舍呢？
“就算我如何挣扎，也终究是逃脱不了天定的宿命。”拉萨的天空依旧那样的澄澈，拉萨的空气依旧那样的寒冷，塔雅低声说着，声音中尽是无奈。
“如果可以呢？”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桑吉突然站住了，他站在石阶上，低头俯视走出去几步的少女，就那样沉沉地问出了一句，如果可以呢？如果可以改变命运，你是不是愿意放手一搏？
“塔雅，如果，如果你想要摆脱宿命，我可以帮你……”那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虽然那个名字在心里盘绕了百转千回，可是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有勇气叫出口来。
“你帮我？”塔雅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慌乱，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不顾一切，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解。
“嗯，我……”想了想，桑吉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出了那句话，“我可以带你走，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可以看遍所有的山水，我……我可以给你幸福。”
十六岁的少年就那么突兀地吐出了对她的誓言，桑吉说完，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可是仍然直视这塔雅的眼，他想从她的眼中看到肯定，在那一刻他只是那样单纯地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这样看天看云的日子可以继续下去。

“桑吉……”看着他如此坚定的神情，塔雅退了一步，险些没有站稳，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份所谓的爱情，她在那样复杂的世界中长大，她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眼前这个诵经的少年就如同拉萨天空中最为洁白的那片云彩，可是她已经本沾染上了万千中颜色，她负担不起那样纯净的爱情。
“我知道我是佛家弟子，可是，丹增老师常告诉我要正视自己的心，我的心里有你，我不能骗自己，我想要看到你幸福。”桑吉一步一步走向她，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伸手想要去拉住她的手。
塔雅退了几步，看着他，淡淡地说，“桑吉师父，塔雅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那样淡然的眼神让桑吉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过他们要怎么逃跑，要去到什么地方，要怎么躲避塔雅家里人和色拉寺的追捕，可是他没有想过，眼前的女子会拒绝他，会甩开他的手，告诉他她不爱他。

自从那天起，桑吉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塔雅，再次相见是在塔雅离开前一天的经殿里面。那天塔雅要去经殿祈愿，大喇嘛丹增召集了寺里面所有的僧人到经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桑吉知道了塔雅的身份。
她有一个尊贵的姓，她的姓是爱新觉罗，那个冠着天子家姓的女子是当今圣上的十六格格。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眼中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悲伤，为什么她不能左右她的命运，那个时候他对她的身世，除了怜悯，还有一丝憎恨和绝望。
他跪坐在一旁，透过香雾看到她棱角分明的脸。她匍匐在地，低声祈愿，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一片一片地碎掉。 转经筒在转动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传经的僧人用梵文低声吟唱着古老的经文，如一曲曼妙的咒语萦绕在高旷的经殿中，他始终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身后是高大的布达拉宫，白色的宫墙彰显着它不可侵犯的庄严，他仰头看天，蔚蓝如洗的天空中，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是的，不一样了，从遇到她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些他曾经坚信不移的东西，在她的清言淡语中渐渐开始动摇，他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就在那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他要西游，他要像唐朝的玄奘法师一样，去往西域，去往天竺，去那里寻求大乘佛法，去那里寻找拯救世人的圣典。他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在逃避还是出自他的本心。
他只是不愿意留在这里，面对这一切，他不得不承认，十六年来的安静生活就这样被那个异族女子的出现生生地打破，诚如大喇嘛说的那样，他丢失了自己的本心。他心中开始眷恋那一丝情的时候，他就迷失了自我，更可悲的是，他那样单纯而一厢情愿地爱着，完全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更痛，他回到色拉寺，祈愿已经做完，他撞见了和大喇嘛一起出来的塔雅。
“老师，我想学玄奘喇嘛那样去天竺，去学习大乘佛法。”他用藏语恭敬地说，不再去看身边的塔雅一眼。
年迈的喇嘛却没有半分的惊讶，他看着自己徒儿的眼睛，终是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去吧，孩子，去那里找回自己的本心……”
“那么桑吉明日就启程了，这些年来谢谢老师的教诲，桑吉一定学得大乘佛法，再回拉萨来找老师。”躬身下拜，桑吉对老师行了一个大礼，抬眼的时候，他看向了塔雅，塔雅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却是面无表情。
“桑吉会每日为格格祈福，愿格格永世幸福安康。”俯身行了个礼，桑吉也不待塔雅回答，便启步离去。
“他要走了么？”看着他走远，塔雅和丹增都没有动，末了，塔雅才开口问了一句。
“他要去天竺找回他的本心，格格，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找到自己的本心了么？”年老的喇嘛叹了一口气，看着身边的女子，眼中除了慈爱还有一丝慈悲。有些事情，不说破，不道破，方可修成正果。
“……”塔雅想着他的话，不再回答，只是一个人，深一步浅一步地朝寺外走去。

老喇嘛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宿命，他又无力去改变什么。

塔雅有来到了布达拉宫下，她抬头看着山上，巍峨的宫殿依旧挺立在那里，千百年来，不曾有过一丝变化，它就如一尊神明，安静地注视着脚下的大地，看着生活在大地上的儿女历经各种磨难。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全身脱力，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问她，“爱新觉罗塔雅，这便是你要的人生么？你的心真的走得出这片高原么？”
那样沉重的自问落到心头，让她险些站不稳，她仰头看着蓝天下白色的布达拉宫，让眼眶中的泪水不再流出来。在哥哥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对自己说过，这一辈子，再也不要为任何人哭，所以，这个时候，她把眼中的液体生生逼了回去。
袖中藏的，是秘制的药丸，她吃过一次，那一次，祖母及时发现，让人把她救了回来，却不想醒来的她便似丢了魂儿一般，皇阿玛见她这样也不好嫁给富察将军，正在他们忧心的时候，她却提出来，她要去拉萨。
她想去拉萨那个神圣的地方礼佛，回来之后便会如皇阿玛所愿，下嫁给富察将军。皇帝拗不过倔强的女儿，派了大批的人马把她送到了西藏，让她在此休息三个月。
只是，他不知道，三个月之后，他的女儿却再也回不去了，那三个月里，她把心丢在了这个神圣而庄严的地方。
吞下那枚药丸的时候，塔雅笑了，她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圣殿的脚下。那样的无声无息，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终于，从此刻开始，这世间的一切便和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拉萨的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落了，纷纷扬扬地铺撒在这座高原上香火缭绕的城池。飘散的白雪铺天盖地地遮掩一切，让人无法喘息。
桑吉把塔雅抱了回来，他抱着她冰冷的躯体，眼中的泪在落下前便已经在心里凝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把那具美丽的躯体埋在了一片青草茂盛，野花盛开的山坡上，在那里，抬头便可以看到远处巍峨耸立的布达拉宫，他觉得，这个地方塔雅会喜欢的吧。
然后，他收起了行囊，在老喇嘛悲悯的目光中，一个人踏上了西去的道路，他要离开，单纯的只是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色拉寺，离开布达拉宫。他在春日昂然的一个下午在这里丢了心，他要去找回来。
后来他听说，格格的死让紫禁城中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皇帝震怒，认为格格的去世都是色拉寺的责任，他要彻查此事。看着那些兵马，看着那些刀枪，年迈的喇嘛只是不置一言，西藏的贵族们觉得他们的圣地被侵犯，就连高高在上的达赖也被惊动了。
最后是那个塔雅口中的皇祖母出来解决了所有的一切，她看着自己儿子盛怒的脸，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句，“你逼了塔雅十八年，连最后的安宁都不想给她了么？”
那句话中包含了祖母对孙女的怜惜，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和悲伤，大清的皇帝没有在追查此事，达赖后来谴责了大喇嘛丹增，还差一点不让他留在色拉寺当主持。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和桑吉没有了关系，他唯一记挂的是，那位喜欢坐在白墙根下和他说话的老人过得是否安好，在他离去后是否会因为没人听他说话而寂寞。
他发现，其实人的心很小，只装的下一点东西，他装了过往，装了丹增，便装不下其他，这个世界的其他仿佛便和他无关了。

十年后，再次踏上拉萨这片神圣的土地时，他全身都在颤抖，他缓缓地匍匐了下去，将身体贴在了地上，去感受那阔别十年的故乡的土地传达给他的思念和眷恋。
就是那样一步一拜，他来到了布达拉宫前，天依旧蓝，云依旧白，布达拉宫的诵经声依旧那样的悠长。他捧了一束鲜花和一条洁白的哈达，去到那个曾经明丽的女孩长眠的地方。

十年了，他在天竺学习，慢慢地看淡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东西，他明白的那句当年老喇嘛告诉过他的话，“过去心不可得，今日心不可得，明日心不可得。”从那时候起，他便不再有回忆，不再有期待，只是每天诚心礼佛，用自己的虔诚弥补当初的罪过和悔恨。
只是，十年之后，在回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他依旧忍不住去记起那段过往，那段在他一生记忆里唯一有过波澜的记忆。
草儿绿了一年又一年，不远处有壮硕的牦牛三五成群，悠闲地啃着草皮。他把花和哈达放在了地上，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找不到当初的那个地方，可是他有觉得，这么多年了，塔雅已经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吧，她若是看到他如今的模样，会不会为他感到高兴呢？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桑吉淡淡地笑着，眼前那个脸色苍白笑容明丽的女孩的脸在记忆中渐渐地模糊，那些都是过往，他不想再去在意，只是，塔雅，从今以后，我会一直留在这个地方，陪你一起看西藏碧蓝的天，看雪山上皑皑的白雪，看布达拉宫后的风马舞动一年又一年，直到我停止思索，停止记忆。
踏进色拉寺朱色落漆的大门时，桑吉又笑了，他看见了，石阶上经殿外的白墙根处，身着暗红色僧服的老喇嘛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神山的方向，手边是一碗清水，他的周身在阳光的笼罩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的脸上是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