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沧月

*轮回*
“罗莎蒙德。”迦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的是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眼前一切渐渐清晰了，淡金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脸上，湛蓝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水雾，静静地看着她，“欢迎堕入地狱……我的天使。”

第一句话就挑明了真相，迦香脱口低呼了一声，残留着黑血的水晶杯跌落在地。罗莱士立刻抓住了她的肩，强迫她安静下来——两人沉默地相互凝视。

“罗莎蒙德……”罗莱士突然用力抱紧怀中的人——她能这样平静地面对成为吸血鬼的现实，原来一切都还是有些希望的……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希望。“我的天使，你将不得不活在黑暗里了。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地狱的火将我们燃尽。”他喃喃地道。

迦香的身体慢慢冰冷下去——以后千万年，她将以这样死去的躯体，冰冷的血和呼吸，永生在黑夜里，和老鼠、蝙蝠、死亡为伴。

“罗莱士，原来我逃不过……这个试炼，我输了。”迦香看着满地跌碎的酒杯和狼藉的鲜血，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过我不后悔，就算在阳光照进来的刹那，我都不会后悔。”

“罗莎蒙德！”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罗莱士脱口惊呼，“你想死去？！”

“我不会那样活下去！”迦香看着他，微笑着慢慢回答，然而眼睛里却是清澈的光，“罗莱士，你知道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做不到。”

原来，是这样的结局。吸血鬼伯爵和蜀山剑仙，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在一起。

罗莱士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手指插入额头的金发，同样缓缓苦笑起来了：“果然被你的同伴说中了——你是宁可死，也不愿成为邪魔。我本来以为，或许你可以在黑暗中和我一起生存下去。”说完，他慢慢将迦香推开。

“不，罗莱士，你再也不要回到黑暗里去，”迦香看着他，“不要再回去，你已经可以行走于日光下——在你推开我，拒绝永远把我留下的诱惑之时，你已得到救赎。你已经通过了试炼……是我输了，我该接受惩罚，不关你的事。”

“罗莎蒙德？”惊诧于她的话，罗莱士看着她，“什么试炼？你输了什么？”

“你通过了你的试炼，我输了我的试炼。”迦香感觉自己再也没有温度的身体，忽然再也忍不住地低声苦笑起来，“我活该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罗莎蒙德？”虽然没听懂她的话，然而凭着直觉已经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急急扶住她的肩膀，问，“什么试炼？”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到了轰然巨响。毗河罗窟的大门洞开，灵修提剑站在门口。黎明前的天光透进来，衬得青衣长发的剪影有如天外飞仙。然而他的眸子里，却有熊熊火焰燃烧着。

“你休想带走迦香……无论带她去黑夜还是阳光里。”灵修的嘴角噙着血，然而眼里却在冷笑，“我要把你这个邪魔重新关回那个铁棺材里去！让你在里面关上几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充满杀气的话语，让身为吸血鬼的罗莱士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将迦香拦在身后：“我的天……你要小心，他疯了。”

“灵修！”看到青衣剑仙的出现，听到这样的话语，迦香的眼里却是震惊而绝望的神情。

灵修大踏步地往前逼去，嘴角流露出残忍的笑意，紧握剑柄的手上青筋暴起：“迦香是我的！即使她成了邪魔也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带走她……即使她成了要诛灭的邪魔，也要由我来亲手杀了她……我宁可亲手杀了她，也不能让你——”

感受到对方可怕的杀气和恨意，罗莱士竭力提防着逼过来的灵修，护着迦香，提着西洋剑慢慢往后退去。然而迦香却不顾一切地惊叫着，从罗莱士身后冲出来：“灵修！醒醒！”

“唰！”青霜剑宛如闪电般割向迦香纤细的脖子，割破了血脉，冰冷的血流在冰冷的肌肤上，然而迦香眼里却漫起了悲哀，轻声：“你入魔了么？”

“迦香……”灵修有些茫然地看着迦香半晌，突然踉跄着倒退了三步，靠到了墙壁上，笑了起来，“我输了！是的，我输了。我终归输给了魔障。”他颓然松开了手，青霜剑“唰”的一声插入地面。仿佛感受到了主人身上的变化，那把通灵的飞剑在瞬间变得暗淡无光。
“灵修。”不顾罗莱士的阻拦，迦香一直走到灵修面前，看着对方空茫的眼睛，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苦笑，叹息道，“你不该离开蜀山来找我……一离开蜀山，你就输了。那是天帝给我们的试炼，而我们谁都没有通过。”

“试炼？”再度听到了这个词，罗莱士和灵修同时脱口反问。

“是啊，试炼。我也是到了刚才那一瞬，才明白过来这就是试炼——而我输了。”迦香的眼睛看向门外，黎明前的荒漠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天青色，她问，“灵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离开梦华峰吗？我是上界的剑仙，没有天帝的许可，是不能擅自离开仙界下凡的。我离开之前，去求得天帝的许可——我说我修行千年，对蜀山的生活已经感到了厌倦。天帝答允了，指着西域，对我说：你一直往西去，在那里会遇到一场因缘，那对你而言也是一场试炼。若是你输了那一场试炼，你将永远无法返回天界……

“那时候我已经心如死灰，并不在意会遇到什么劫难，便独自离开了梦华峰，”迦香长长叹息了一声，将目光停在罗莱士脸上，“一直到在高昌城里遇到了罗莱士，一直到我下决心永不返回天界，我才知道天帝所谓的试炼便在于此。”顿了顿，迦香将目光转到了灵修的脸上，“灵修，你离开梦华峰来寻找我之前，一定也得到了天帝的允许，是不是？”

灵修缓缓点头，嘴角也泛起了一丝苦笑：“是的，天帝也对我说：你一直往西去，会遇到一场试炼。若你输了，千年的修行便毁于一旦，一切终归回到鸿蒙最初，重新开始。”

“我没想到你会输，灵修，”迦香眼睛里有悲哀的笑意，“我以为你终将看破一切色相。”

“我也以为我已看破。”灵修低声回答。

对视的眸子里闪着相同的苦笑，复杂的神情交错而过。

罗莱士只是听着两名蜀山剑仙高深莫测的对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经给他讲过的东方修仙的故事——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乐的岁月里，他们曾经相互给对方讲过无数自己国度里的各种故事。

他记得迦香说过这样的故事：一个人拜师修仙，自以为修得了正果，他师傅便用一场梦来试炼他——验证他是否真的看破了一切。师傅告诫他无论看到什么、经历什么都不可动心出声。那个人在梦境里经历了几生几世的变故，拒绝了一切荣华富贵的诱惑、生死伤痛的恐惧，一直心定如水，缄口不言。到了最后一世，他变成了一名哑女，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丈夫千方百计引她开口说话，她持定本心不动摇，最后丈夫暴怒之下，一把抱起女儿，当着她的面活活摔死——那个瞬间，因为震惊和心痛，她脱口“呀”了一声。

“那个修仙的人不惧威吓，不慕荣华，最终却是无法放下爱念。”迦香说完那个故事，眼底却有黯然的光，“他将会重新落到人间，重头开始修炼，直到他看破一切，通过下一次试炼。”

“你们的天帝真是个疯子。”罗莱士说，“简直比我们的死神还要无情——死神起码还能感知‘死’，而你们是行尸走肉才能成仙。简直是疯了。”

迦香诧异地端详着罗莱士，许久，笑起来了：“不，罗莱士，并不是那样的——而是要忘记了自身的存在，看破一切虚空，才能把自己融入这个乾坤中，用悲悯的心包容天地万物。据说如果能做到那样，那么感受到的就是无上的快乐和平静……可惜我做不到。”

她微笑着拉起了他的手，转身之间，群裾飞扬起来。她笑得如同玫瑰绽放：“我能感到的只是眼前小小的愉悦罢了——我们跳舞吧，罗莱士。”

毗河罗窟的清晨，默然相对中，那个故事恍然在耳。

“灵修，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和罗莱士是没有区别的。”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我们破除色相，他们放纵欲望。但最后所追求的，同样都是‘永恒’的奥义。他们的永恒和我们的永恒，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通不过试炼，便会跌落凡尘；而他们通不过考验，同样会毁灭。”迦香说着，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罗窟外的广漠上——那里，隐约还听得见吸血鬼们欢呼雀跃的狂笑声。他们根本等不及天亮再离开空城，连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着下一次饮血的盛会。
“他们都会被毁灭，”迦香抬起手指点过去，眼睛里带着悲悯的神色，“第一线阳光照到沙漠上的时候，这些喝过我的血的吸血邪魔，都将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什么？”脱口惊呼的是罗莱士。

灵修的神色却是淡然的：“落入轮回的剑仙，已经成为凡人。凡人的血，是无法让邪魔重生的。”

“为什么？都是罗莎蒙德身体里的血，为什么……”对于同族的覆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罗莱士大步来到门边，然而吸血鬼们已经叫嚣着远去了。

灵修用青色的衣袂拂过开始黯淡无光的青霜剑，他看着罗莱士道：“同一个人，在前世和今生里，是不同的。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们这里所谓的‘轮回’，所以才会犯下这样的错——那就是天帝对你们的试炼啊，一百年的大限到来之前，最终通过的只有你一个而已。其余的，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便会化为荒漠里的灰烬。”

罗莱士的肩膀陡然一震，回过身看着毗河罗窟里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湛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苦笑——一石三鸟，那一场试炼里居然蕴涵了这么多的玄机。那个东方所谓的天帝，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圣者？

“原来我的天使，是一位带着火焰和利剑降临的惩戒天使。”罗莱士看着迦香，眼睛里充满了苦涩，“可你也坠入了黑暗……那是我的罪。”

“那是我们共同的罪。”迦香将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笑，“可那样的罪恶感，至少能证明我的‘存在’。”顿了顿，她一扬头，嘴角浮起一个笑容，“不说这些空洞的话了，罗莱士，你对我说过：在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一定要及时地大声告诉他，不然的话，爱就会慢慢消失。”

她的目光掠过灵修的脸，那个瞬间她依稀记起了两千年前的遥远岁月——凤凰台上忆吹箫，双双负剑弃国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正当盛年。但是想起来，无论在凡界，还是在蜀山仙界，灵修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起先她以为不必说出，也能相互了解对方的心意。然而时光以百年计地流过，那样忘却一切的清修中，他们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却自己，最终相互遗忘。

然后她终于离开了他，离开了蜀山，她来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一个吸血鬼。她不愿在空茫中忘记自身的存在，而他不愿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烂，所以在茫茫时空里相遇的瞬间，他们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试图对抗那种空茫。他们不再追求永恒，他们也不畏惧毁灭，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这一刻的“存在”。

“灵修，你该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轮回便要开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远，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泉，投注在灵修的脸上，“该告别了，而且——不要说再见。”

没有再见……再也不会再见。他落入轮回，忘记所有前尘，静心重新开始修炼；而她将会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化为灰烬。两千年的夙缘，一朝烟消云散。

风从克孜尔塔格山上吹来，忽然间有穿云裂石的清幽箫声吹起，合着绝美的舞步，响彻九天。

罗莱士和迦香转头看过去，看到的却是坐在台阶上的灵修。

黎明的光线照进毗河罗窟，灵修坐在台阶上，吹起了青色的洞箫——百年前，在梦华峰的时候，他便该为迦香吹起这一曲《飞天》，然而那时候他们却在长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而今最后一曲，却要在这样情况之下作为永诀。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罗莱士伸出手，握紧了迦香同样冰冷的双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们跳最后一支舞吧。”

迦香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地笑了。足尖一点，群裾如同紫色的曼陀罗花一样开放。罗莱士牵着她的手，在她旋转出去的刹那微微躬身致礼。

那个瞬间，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罗莱士对她说过的另一个西方故事：鲛人公主爱上了人间的王子而坠入尘世，最后那个不知真相的王子娶了别的女孩，在婚典的那一夜里，鲛人公主握着匕首在新婚夫妇帐前站了许久，终究放弃了重归大海的希望、将刀子扔到了海里，然后，在甲板上点着足尖跳起了最后一支舞，一直舞到第一缕阳光将她化成泡沫……
迦香笑起来了，抬头看着罗莱士：原来一切都是相通的，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她就是那个看到爱儿惨死而脱口惊呼的修道者，她也是那个在日光中起舞的鲛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样。

他们的脚尖踏着毗河罗窟的地面，身形却宛如在空中飞翔。迦香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跳得那样舒展和美丽，她知道她是投入了所有在跳。生和死的夹缝里，寂灭和轮回的选择中，她仿佛阳光下的泡沫一样折射出璀璨的光华，然后寂灭。

红日从克孜尔塔格山背后跃起，将光芒投向广袤无边的荒漠。

风里传来凄厉的叫声——那是数百名吸血鬼在毫无遮蔽的大漠上奔逃时发出的濒死惨叫。然而速度再快，也逃不过日光的追逐，最终在荒漠里化为灰烬。

日光开始射进毗河罗窟，然而他们的舞步却是毫无偏离、向着门外的光与影翩然前进。

突然，光线在一瞬间消失。所有投进毗河罗窟的日光，在瞬间被遮挡——灵修青色的衣袂忽然如同天幕般无限制地延展，封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天空。

“迦香，我不要你寂灭。”灵修看着迦香，眼神里有坚定的光芒。

“你更加不会寂灭。”无视于迦香脸上的怒意，灵修忽然从袖袍中抬起了手，温热的血一滴滴从指尖凝聚、滴落，滴落到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高脚水晶杯里。

灵修流着血的手，拿着那杯殷红的血，直直地伸到了迦香面前。

青色的衣袂越来越薄，几乎挡不住大漠强烈的日光。灵修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得隐隐透明。迦香知道，那是轮回的力量在牵扯着他，将他拉往另一个时空。他即将从她眼前消失，堕入尘世，即将遗忘此生的所有。

“喝了它，”苍白的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喝我的血，可在凡界永生！”

“和罗莱士一起，做个普通人。”看到迦香的眼神，他加上了最后一句。

灵修不容分说地将酒杯塞到了迦香手里，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点出，毗河罗窟的大门轰然闭合。在大门合拢之前，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

“来生，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返回这里寻找你们。”

门轰然合上，挡住了最后一缕已经刺穿一切的阳光。在大门合上的一瞬间，灵修有如泡沫般消失。

“灵修！”迦香脱口惊呼。苍白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隔断一切的门，水晶杯子从指间跌落，鲜红的血飞溅上了她的眼睛，眼前只看到一片殷红。

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门，然而视线里已经看不到灵修的影子。

“罗莎蒙德！”迦香听到身后罗莱士的惊呼。罗莱士扑上来，将她护在怀中，企图将她从日光下夺回。然而她的肌肤一接触到日光，立刻蔓延着焦裂开来，发出羊皮纸撕裂般的声音——那样的痛苦让她猛然间坠入极度的清醒和平静。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已经做了两千年剑仙的迦香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罗莎蒙德！”神智模糊的迦香，依稀中看到罗莱士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低唤她的名字，却不敢去触碰她。

“罗莱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微笑着张开枯裂的嘴唇，问了最后一句话，“我们……我们是在做梦吧？”

“嗯。”许久许久，耳边传来了缥缈的回答声，“是在做梦……所以不用害怕，不过是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好好的……”

清晨的阳光笼罩了毗河罗窟。看着空荡荡的怀抱，罗莱士踉跄着站起身，掀起了铁棺的棺盖，喃喃：“只是在做梦而已。再睡下去，醒来的时候，罗莎蒙德就会回来了吧。”破碎的土墙下，沉重的铁棺再度阖起。

一切都安静下去了，只有大漠的风呼啸而过，旋舞在空无一人的古城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