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1930

一九三零年的女子，烟视媚行，俏净如狐。旧上海有歌女叫白光，受过极好的教育。她的歌声里是洗尽烟火气的人世沧桑感，不悲不哀，似悲似喜，非常清净，少有人企及。不知那个时代的女子，行事是否亦有这样的明白处？现代女伶中大概只有林忆莲才有这样的烟视媚行的风情。好像她带了明清时代的姿韵，要不然出生在旧上海“蔷薇蔷薇处处开”也是对的。她是男人女人都怜惜的女人。她若出生旧上海，入选一九三零年摄影画报编辑出版的《闺秀影集》，小传中应有此语：既含睇兮又宜笑。

一九三零年的女子，最好是生就一双细长清水单凤眼，眼梢略略上挑，有京剧《断桥》里白娘子的哀怨和小青的轻俏。大凡男子梦想的女人，其实不过就是白娘子和小青的合而为一。摩登绝望的三十年代，它的华贵与颓靡都是精致荒诞的，但没有底气。饶是这样，现世人用想像也无法捕捉它的流韵余响，那个时代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其实就是一折《断桥》恩怨。女人们“妇女解放”念的口号越来越熟，连报刊杂志都检讨妇女至今受摧残之苦是自己宣传不力的责任。《闺秀影集》就是打着宣扬健美女子生活旗号的产物。多年来女人表面上越来越似扬眉剑出鞘的小青，而骨子里仍是白素贞。男人的政治理想频频破裂。在这种下不自觉地化身为许仙，自喜忠厚，看女人的眼光是：由你们闹去。蛇也好人也好，总是女人。等女人实在作得不像话了，便化身为法海，祭起法宝来镇妖。而不论哪个时代，女人一生中有二个男人，身边的那个是许仙，心中崇拜的却是法海。白娘子与法海斗法。是另一种残烈的恩义和情爱。

一九三零年的女子，是小女子，明眸善睐。什么叫睐？看那三十年代的小女子便是。仿佛周璇，天真的样貌下是成熟的女人心。解红尘又解风情。每一个时代走红的明星的类型都不一样，每一类的明星都代表着那个时代男人心中的女人和女人心中的男人。三十年代是需要抚慰的年代。《闺秀影集》有一则照片，下附小传：季婉宜女士毕业于启明女校芳容秀丽为同学所推崇娇小玲珑时为傧相且温厚忠诚和霭可亲又好学不倦尤精法文固秀外慧中之闺秀也。活脱一领家小妹。“时为傧相”四字极好。这样的女子轻易走进男人和女人不设防的心。然而这是最不喜的一张相片。因为从她的眼神，看出她的沾沾自喜来。她的天真是有心计的。成为一种盾一种矛，可退可守。略略低着头，一双月亮一般弯的眼睛有着小动物摄取猎物的眼神，却是无辜地看着你，像窦娥：丈夫是喝了我熬的药死的，可凶手不是我。任她呼天抢地，嫌疑却是免不了的。

一九三零年的女子，是世俗女子，而世俗两字，最是上海情怀。不论是袁世凯的女公子，康有为的小姐，还是永安公司总经理的掌珠，沪上名医的令妹，或是毕业于西安塾、天主堂法国女校的小家碧玉，眉眼间都有人间烟火气，再美到极处如梦，亦是下凡的织女。而不是敦煌的飞天。因为她的背景是上海。彼时上海，是别处比拟不来，仿佛红楼梦里说的温柔乡，锦绣地。女子在上海的夜中像夜来香，比别处放纵。因为比别处放纵，因而从容，因而更懂得珍惜。因为珍惜，便处处关情。过分紧张的心态，便称不上是世俗。三十年代有一位许慕贞女士，“自离校后即任西人机关文牍职务”. “女士素善交际又精于舞大华礼查等舞场时有其芳踪也。”这该是当时的白领丽人。她的微笑中就有这样的从容的自得。但不知为何又让人替她觉得寒酸。她的眉宇间已经有与岁月挣扎的痕迹。不算老，也不够美，只是小心翼翼地笑着。一九三零年的女子，是乱世佳人，因而亦多慷慨女子。有一个女子的名字：王大乐，极好。她的姐姐中西女塾体育教授，名字亦好，叫仙露。有诗经里的明朗风范。两人都好运动，是沪上女运动家。

大乐的相貌倒真是纯真，是宜家宜室的那一种，一样是用火钳烫了短发，眉毛修得弯弯的，穿了细花的旗袍，不知是不是专为照相打扮的。在她身上自有一种妥贴，像榴花照人。那时候的运动家该比现在的职业选手要少功利。心态想来也要平和得多。单是这种平和，已让人起敬。相片上的大乐，倒更像一个回门三日的新妇。看了让人只觉得生离死别遥远得很。那情景是曲调名儿：“醉落托”，“恋香衾”，“绣带儿”，“整花冠”. 与三十年代的神经质参照，大乐的平和便是慷慨。

一九三零年的女子，都起得好名字。我最喜“郭安慈”“李瑞初”，是她们的人看上去总是杀伐气，或许是美的缘故。上海是有杀气的城市，它的武器不是锐利兵器，是古小说里用竹管捅破窗户纸吹进屋子的迷香。或者是《笑傲江湖》里蓝凤凰下的蛊。那部书里就是蓝凤凰像一个职业杀手。郭安慈是永安公司总经理的女公子，是最摩登的女子，那李瑞初是平民女子。但都沾染了这个城市的美和杀伐。一九三零年，有更多明媚可喜的女子，看她们的相片，只是让人怜惜。让贾宝玉在大观园里头无限悲哀的，便是这种怜惜。他看龄官在蔷薇架下面“蔷”字一遍又一遍，自己已经痴了。忽然下雨了，他禁不住说：“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看了真让人悲哀。

一九三零年的女子，烟视媚行，俏净如狐。旧上海有歌女叫白光，受过极好的教育。她的歌声里是洗尽烟火气的人世沧桑感，不悲不哀，似悲似喜，非常清净，少有人企及。不知那个时代的女子，行事是否亦有这样的明白处？——不明白也没甚了不得的。曾在山间见一巨石崖下细小的一石桌，两三石鼓。我见了，脱口而出：这是狐狸下棋处。山中狐狸的棋局，幽窗棋罢指犹凉，人事散尽，三十年代倏忽过去。而春风明月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