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楼

---总管在身后熟练地打着算盘，而后他略显激动地说，花姐，今年的收入比去年翻了两番!

---我挥挥手，示意他下去.楼下，热闹非凡.

---今晚是桃花的场，她的舞技压京城，场场看客爆满. 她穿着猩红的肚兜，外面单披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露出削肩细腰，身姿丰美.她蹁跹于场中，将数千男人的眼球集于一身.他们在喝彩、在欢呼、在嚎叫着助兴.场中的桃花却一脸睥睨一世的神情.

---我知道接下来那些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们一定又为了争桃花今夜的侍寝权而大打出手。桃花喜欢这样，每每此时，她都在一旁惬意地喝酒，并不看厮打的人群。她喝酒很爽快，都是提起酒坛仰起头就灌。激涌而出的酒顺着她白净的脖子往下，洇湿了单薄的纱，展现她若隐若现的丰腴。此景大大激增了打斗者的士气，他们愈发卖力了。待胜利的人走向她，她便摔了酒坛醉卧其怀。

---我不喜欢这样，砸坏了东西总是得买，但这是桃花的规矩，我尊重。

---我这个繁花楼有三年了吧？终日饮酒，早不记得年月了。忘了好，醉了好，没有过去才没有痛苦。

---京城中没有人不知道我花姐的繁华楼，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我楼里的姑娘个个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角儿。最负盛名的当数舞者桃花、歌者梅花和琴者梨花。

---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自愿过来，规矩自己定，我都尊重。良家女子我不要，买来也是做婢。待她们找到心爱的人，再干干净净地嫁出去。

---我记得桃花是去年夏天来的，下人把她带上三楼，我瞟了她一眼，身材长挑，俊眼修眉，艳若桃花。

---为什么来这？

---与其为了一个男人，不如让所有男人为我！她字字铿锵。

---我浅饮一口酒，说那你叫桃花吧，我这不问姓名。会点什么？

---她轻蔑地看着场中扭动的姑娘们，说：舞。

---下人带她去舞了一段，然后当晚她便红了。

---桃花的爱人死了，她亲手杀的。那个和桃花鹣鲽情深、非卿不娶的英俊小生在桃花家境中落后决然离去，忘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喁喁私语。桃花去找他，恳求他，可他却将她羞辱一番，骂她贱。然后桃花真恬不知耻地凑到他的耳边，说，只求一晚，后会无期。许是他心中突然涌起的情谊，许是想到素日欢好她无限的娇媚，他答应了。

---客栈中，他急拥桃花入怀，桃花冷静地问：你爱过我吗？他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最爱你的身子。

---那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吗？

---他显得不耐烦起来：不是说好最后一夜吗 ？

---噗----一记沉闷的声响，桃花将刀子插入他的后背，他抬起头，来不及呼喊，又是一刀。在他闭眼前的最后风景，是桃花倾国倾城的笑。

---梅花是我刚开繁花楼时买的婢女，那时的她红唇翠眉水杏眼，粗布麻衣也挡不住她的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倒也可爱动人。

---梅花原是卖唱女，但卖唱挣不了几个钱，她爹便把她卖给了我。我一眼看中了她，美人皆悲命，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沦为我的头牌，虽然我不想。

---即使是婢女，梅花的美也照样引来了很多客人的垂涎，但没人敢动她。在我的楼里，只要不是妓，谁也不能动。

---梅花是去年年冬的时候偷了些盘缠跟隔壁借住的落魄书生跑的，今天夏天回来的，遍体鳞伤。

---梅花说那个书生很穷，穷的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可她不在乎，甜甜蜜蜜地用自己的盘缠搭了一间爱情小窝，里里外外置办一新，然后幸幸福福地过日子。

---可好景不长，村里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书生也由一开始的疼爱转为冷漠，甚至开始了酗酒，酒后便打她、骂她，说她丢尽了他家族的脸。

---梅花哭着问他：我是不是干干净净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书生听了，便抱着她哭，说人言可畏呀！

---梅花坚信，只要时日一多，村里人慢慢了解了自己，她也就能抬起头来生活了。

---可她错了！

---那天书生破天荒给梅花买了一盒水粉，梅花感动得热泪盈眶。可他却淡淡地说，他相了一门亲，对方虽容貌不及梅花，但到底是清白人家的姑娘。

---梅花第一次觉到了委屈，她失声痛哭，破口大骂，骂他见异思迁，骂他忘恩负义。

---他自知理亏，低声哀求，说愿意立她为妾，只要她安守本分，自己不会嫌弃她的。

---梅花笑了：嫌弃？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这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给我滚出这个家！

---梅花以此要挟一贫如洗的书生，以为胜券在握，却忘了一句老话：寡义多是读书人。

---恼羞成怒的书生疯了般把她往死里打，说她连“夫为妻纲”也不懂，有什么脸面嫁给他？！

---然后梅花回来了。梅花回来的第一个月，每晚的侍寝价都攀升得惊人，但仍然座无虚席。

---梅花要钱，价高者得，这是她的要求，她说钱比男人可靠。

---梅花回来的第二晚，我便叫人去书生的老家拆了梅花的房，砸了梅花的物，一切属于梅花的，在他抛弃梅花时，他就不配享有。

---梨花是最近才来的，她是唯一一个拥有特权可以随意出入三楼的人。三楼是我的私人地盘，我不喜欢任何人打扰。我喜欢坐在至高点看楼下的莺莺燕燕、醉生梦死。这浓重的脂粉味和打情骂俏的嬉笑声会让我以为我身在天堂里，多美！

---梨花粉面丹唇，容貌清俊。她是我繁花楼里唯一卖艺不卖身的人。

---梨花习惯坐在帷幔后面安静地弹琴，有贤客雅士懂琴的，对她赞不绝口。文人相聚时，邀她伴琴的很多，打赏也很丰厚。他们说她的琴声轻悠、柔靡，杂乱与和谐相溶。乍一听，曲风清丽欢快，仔细一品味，却又有不可名状的哀伤，使听者心疼。

---闲时梨花会上来三楼，怀中始终抱着琴。我们并不交谈。我有时斜躺着小憩，有时浅斟酌饮。梨花多是写曲试曲，只有当她调试出完美的曲时，才能在她脸上见到那温婉恬静的笑。琴声琤瑽，笑靥如花，何等美景！

---梨花的故事很简单，大家闺秀，爱上了教琴的先生。父母不许，便诬赖先生诸多罪名，将其发配边疆，终生不归。

---当县令向梨花求证时，这个一向温顺乖巧的弱女子就那样清晰地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梨花撒了谎，她以为说这种木已成舟的话会逆转形势。可她错了，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梨花父亲一向以书香门第自居，把家族名誉奉若圭臬，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女儿。盛怒之下的父亲与梨花断绝了关系并将她扫地出门。不久，噩耗传来，那个文弱的先生在发配途中染恙而亡。

---梨花走投无路来到我这，来时怀中只有一把琴。

---其实我不懂琴，尤其是梨花的。她的琴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流泻出来时，却如天籁。

---梨花弹琴时从不以正面目示人，也从不接受客人指定的曲目，这是她的要求，我接受。

---但总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一睹芳容。台下那个腰圆体阔的彪形大汉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地嚷嚷：小妹出来陪爷喝两盅，老弹那把破琴有么意思？！

---我看到梨花轻蹙眉头，手却没有停。那个大汉又嬉笑着喊了几句，见梨花没有回应，恼羞成怒地冲上台扯下了轻纱。轻纱落地，琴声戛然而止。

---看客们个个瞪圆了眼珠子，梨花艳惊四座。

---大汉垂涎地说：果然是个绝好的美人胚子，来，哥哥敬你一杯酒！

---我将酒杯狠狠滴掼在地上，打手们应声而上，团团把那个大汉围住。

---大汉倒也不惧，仰起头朝三楼喊：既然开了妓院，当了妓女，就别玩什么清高！

---我不喜欢跟人废话，示意打手们老规矩。

---大汉捂着那截断指恶狠狠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将你的繁花楼化为火海！

---他在恐吓我，我怕吗？我不怕。我不怕事因为连太子都是我这里的常客，太子都是我这里的常客了，我害怕什么？

---太子当然不会光明正大地来，他总是乔装。

---第一次看到他时，我已微醉。他气宇轩昂地挑帘进来，面容白净、高鼻方脸、气质高贵、穿着华美。两名随从相当谨慎。旁人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只有我知道，他就是太子。

---当晚由桃花侍寝，太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了全场。抱起桃花时，他洋洋得意、意气风发。但其实真正的高手是那两名随从，他们助太子于无形。

---当夜大雨，我大醉。

---太子之后还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不同的精心装扮，但千变万化，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初九这天，心绪不宁，总管跟我请假回家祭祖，带走了他一起带过来的乡里人，居然有一大半都是。刚好，人手不够，我也放了姑娘们几天假。

---入夜，一阵嘈杂声将我悚然惊醒，睁开眼却已火光冲天。我慌忙起身，门却一脚被人踢开，是宋佶，我的一个打手。繁花楼开了三年，跟了我三年。

---宋佶说，快走吧花姐，来了一群土匪烧杀抢掠呢!

---我不信：怎么会？这里是京城！

---宋佶一边催我一边说：应该是上次那个人来报断指之仇了。明天皇帝秋猃，守城的精锐换取守猎场了，总管也定是和他们里应外合了。若是他们有备而来，等官兵来了，他们也早撤了。

---宋佶带着我往外跑，我问其他人怎么办？他说现在顾不上了。

---慌乱中，烧着的屏风突然倒过来砸向我，我头一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死了吗？阳光和煦，微风轻拂。一个英俊的少年在林中练剑。他回过头来，笑容纯净，绚烂无比。

---他说依依，等我回来娶你好吗？

---我说好，多久都等。

---然后他回京了，我开始了无止境的等待。再然后，听说他被立为太子。

---我是流泪了吗？为什么有人在替我擦泪？

---睁开眼，看到宋佶，清晰地轮廓，清癯的脸庞。他朝我笑笑，说，花姐。而后又改口说，依依。

---我惊问：你缘何知我姓名？

---他就淡淡地笑了，很凄苦的味道。你只知朝前翘首，又何曾回过头？

---宋佶说，在我无尽的等待里，他都在不远的石桌旁静读，他说二十几年来，他都是个离群索居一无所有的孤独人。直到数年前在林中偶然瞥见我不经意的回眸。

---我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在彼时，我满心满眼的盼望，又如何容下其他？

---我问：那你是书生了？怎么做了打手？

---宋佶微微一笑，恬淡而温柔：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

---是啊，我也是为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时间是静止了还是飞速着，只觉仿佛弹指一挥间，花开，又落了。落了，又开了。时间在那些死心塌地地等待里变得不确定。直到有一天，看到镜中的青丝染上了霜。

---我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店铺、田地来到了京城。我以为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做最轰动的事就会找到存在感。可有些人他忘了便就是忘了，即使迎面遇上，他仍然无视而过。现实很痛，但也得接受。

---推开门来，满眼金黄，竟已深秋。宋佶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就是在这片林中遇到了你，彼时，你在树林那端寂寞等待。风吹起你长长的秀发，落叶在你的头上飘然坠落。远处，残日未坠，红彤彤的光芒将你的脸辉映得无比绚烂。当时我就想，为这样的女子，给她全世界都不够呢！

---我现在的日子很悠闲，也时常转到哪少年练剑的树下，恍惚中，那少年还在，那少女也在。他们目光温柔，眼带笑意。

---有时也会想起那些姑娘们，宋佶说，她们很好，她们会找到真正对的人幸福生活。我相信。

---宋佶说，他以前的人生只有两件事：读书、耕地。遇到我后，他的人生仍然只有两件事：带着我读书、耕地。

---最近他在教我种菜，他说种菜是一件很难的事，不是撒上种子就能收获的。我不信，就算今年学不会，还有明年，还有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