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文/沐少空
林医生是在酒吧给我打来的电话，半夜两点，杂着酒吧特有的吵杂，她说：【我有病，你来帮我看看。】

师父说心理医生不能有任何与病情无关的情感，所以我从不给熟人看病。

我终究还是穿了外套，赶去了那间酒吧。

林医生是大学同学，长得极温和，天生就是该被称为白衣天使的。

她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到省医院实习，现在已经是儿科主治医师。毕业四年，我们也就是在同学会上见过四次面而已。

我曾经暗恋过她，包括现在有了女朋友，心里还保留着那份悸动。

我看到她时，那个一直很温和的白衣天使，已经喝的满脸通红。

她醉醺醺地拉着我的手，说【你也是男人，还是心理医生，告诉我，你们男人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我说【你醉了。】

她开始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然后絮絮叨叨说起了她丈夫。

林医生和他丈夫是在医院认识的，金童玉女，羡煞旁人。谈了一年，两人就领了证，只是因为时间原因，还没办婚礼。

后来，就像所有经不起时间推敲的婚姻，他们之间出现了鸿沟，这条沟越裂越大，最后到了谈及离婚的地步。

她说【他忙，我也忙，两个都是主治医师，同一间房，同一家医院，我们每个月见面的时间，不超过三次，其中有两次还是我主动找他的。】

我处理过不少心理疾病的案子，其中大部分是因为婚姻原因，林医生说她受够了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想要离婚。

最后，她带着哭腔说【可我舍不得他，我几乎用了所有的生命去喜欢他。】

我问【你所有的生命，包括这份工作吗？】

她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除了这份工作。】

她吐了我一身，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说对不起，又说活该。

我知道她醉的厉害了，可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只好用她的手机拨通了她丈夫的电话。

很快，那头传来男子平静的声音【你肯打电话过来，是考虑清楚了对吧，明天你我都有空，去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我记得这个声音，林医生的丈夫，那也是个温和的男人。

我说林医生喝醉了，还把酒吧名告诉他。

那个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地址【她现在住在那里，你帮我送她回去吧。】

我毕竟是个男人，林医生的家不在这里，就问他【你能找她朋友来吗，我不太方便。】

等了一会儿，两个女子来把林医生接走，我想了想，将一张名片放进了林医生的包里。

那是一个婚姻咨询的名片，我曾经去过，却不是去咨询婚姻，而是去替他看病。

【治病】

老蒋也说他有病，他听过太多的婚姻问题，渐渐的这些问题就发生在他身上，最后离婚了。

我去见他时下了雨，细蒙蒙的，没打伞，有点凉。

他穿着西装革履，坐在咖啡馆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看着我进来，看着我坐下，然后说【你的婚姻有问题。】

我笑了笑，【我还没结婚。】

老蒋说【每个婚姻都会存在问题，或大或小，不可避免。】

我点点头，这是事实。

他又继续说道【现实和理想是两个对立面，二者只得其一。男人和女人也是对立面，所以是无法完全共存的。】

我要了一杯咖啡，合着蒙蒙细雨听老蒋说话。

他的话很空，但细细一想又是这个理。我听他说了半个小时，条理清晰。

老蒋说他从来只说实话，所以很多来咨询婚姻的人，最后几乎是骂骂咧咧离开的。

妻子从前说他老实，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后来就说他迂腐死板，不懂变通，最后闹了三年，终于离婚了。

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老蒋仍旧很迂腐死板，直到有一天他突发奇想，给我打了电话。

我问老蒋需要我做什么，老蒋想了一会儿，说【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你刚才听的很认真。】

我搅动着微凉的咖啡，聆听是我修的第一课。

对老蒋而言，是男人和女人错了。而对这个世界来说，是老蒋的偏执埋葬了他的婚姻。

我不敢断定老蒋有病，也不敢断定他没病，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这是不合格的。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天，即将有一场雨要下，我坐在诊所的落地窗前，接了林医生的电话。

林医生说她下午去找老蒋，就是想看看，在这段婚姻中，究竟谁错了。

结果我料想到了，老蒋既没有偏袒男人，也没有维护女人，他甚至没有问林医生的婚姻状态。

林医生后来给我的电话中说【那真是一个有病的人。】

我没搭话，林医生又说【其实我们都有病。】

我笑了笑，她大概是认真听了老蒋的话，老蒋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心理医生。

林医生到底是离婚了，她换了份工作，离开了省城。

在寄给我的包裹中是她的婚纱，明信片上附了这样一段话。

【我找不到一个和我患了同样疾病的人，或许你能找到。】

我想到了阿薇，不知道她是否和我患了同样的病。

和阿薇是在美国认识的，她进修英语，我进修心理学。

两个都是独在异乡，互相帮忙，最后走到了一起。

我们在同一所学院，平时联系除了手机就是电脑，话题永远是心理学和英语。

我想起在没确定关系之前，我们之间见了五次面。

第一次是初遇，她没带伞，我把她送到教学楼下。

第二次是学校的联谊，她坐在我对面。

第三次是她约我，很短暂的相遇，她问我借了一本书，一本随处就可以买到的书。

第四次我约她，也很短暂，一杯咖啡的时间，她听着语法，我看着书。

第五次我向她告白，她接受了，两个人一起照了大头贴。

而这五次相遇，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

后来，我们一起回国，阿薇去了偏远地区支教，我留在这座繁华的城市。

我的时间很闲，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去看她。

带去城市里才有的小玩意儿，然后从她的学生手中接过他们那里的土特产。

阿薇是个很成熟的女人，在她面前我甚至有点幼稚。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工作不是很顺利，和她吵了一次，我说【我累了大概就这样吧。】

她挂了手机就买了火车票，半夜三更敲响了我家的门，然后把我抱在怀里，痛哭一场。

那一次我真的吓坏了，以为是我的话伤了她，后来她说【你是个男人，不能靠在我肩膀上，就由我抱着你吧，你不好意思哭，我替你哭。】

后来我再没有对她发过脾气。

第二天她就回了村里，临走说【如果你还觉得累，就给我打电话。】

我是学心理学的，却看不懂阿薇。

老蒋说是因为我从没站在一个心理学者的位置去看待她，而是单纯地以一种男人的惯性。

阿薇是个少言却不冷言的人，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光，大多是安静的。

从老蒋家出来，我恍惚着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和阿薇用两年时间确定了关系，剩下的以恋爱铺垫而成的道路，长满了漫长和孤独。

是的，有时我也会觉得孤单，身边人成双成对，而我却只能隔着镜头看她布满憔悴的脸，最后说一声晚安。

老蒋说，我和阿薇的恋爱其实很成功，但不适合结婚。

我们都有为彼此着想的心，却没有为对方下定决心的勇气。异地恋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但两地分居一定是婚姻最差的结果。

我想到了林医生，她很爱丈夫，她的丈夫也很爱他。只是两人都有一份执着，不是不肯为彼此低头，而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这样。

很多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在这座坟墓里，躺着的永远是两个人。其实他们不知道，这座坟墓，是可以掘开的。

我将林医生赠来的那套婚纱，邮寄给了阿薇。

阿薇的愿望是和那些生长在大山深处的孩子待在一起，她说比起这个世界，那些孩子的眼神更加明亮。

这一点，我很赞同，也清楚地知道，她这一生，不会离开大山了。

将婚纱寄出去后，我随即就关了店铺，收拾完一切坐上了火车。

接到阿薇电话时，我已经在她的校门口。

她的语气仍旧很平静，【那套婚纱……】

不等他说完，我就说【医生说我患了病，很奇怪的病，为了一个人可以傻到放弃自己一切，想要用生命去守护她。】

那边沉默，隔了一会儿，我站在她身后，问她【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和我患了一样的病，症状可以不用那么严重，不用放弃什么，让我守着你就行了。】

满教室的孩子见到我都很雀跃，阿薇却仍旧很平静，【那套婚纱，我拿去改成梦梦的舞蹈服了。】

向阿薇求婚的时候，没有房车，没有鲜花，没有戒指，为我们见证的是那满教室的孩子。

我甚至没有屈膝，笑着继续问她。【你愿意么？】

阿薇笑了，很熟悉的笑，并不比往时灿烂多少。

上课的门铃响起，她将我推出教室，关上了门。

结婚彩礼，是给教室里的孩子每人订了一套新衣，然后他们簇拥着那个仍旧穿着旧衣的女子，哄笑着朝我走来。

我并没有放弃我的梦想，在离大山不远的小镇，我的事务所重新开张。

就像老蒋说的，我们都有病，而且病入膏肓。